上帝第一天創造了光。第二天創造了水。到了第八天,上帝覺得什麼都有了,就創造了喬治。喬治很棒。
——題記
喬治是我最近迷上的一部電影裏的主人公。他是個弱智兒。喬治固執地相信,他死去的媽媽還活著。她像天使一樣地發出光,並且照耀著他。他在雨天的曠野裏傻站著,手裏拿著一張白紙,然後擁抱著來接他的人,說:“你喜歡我!你是我的朋友!”他追求不到心愛的女人就立刻躺倒在地上,哭得孩子一樣。他也和他喜歡的姑娘睡覺,並且知道要把窗戶關上,窗簾拉上。他在黑夜裏想念媽媽的時候,就會像天使般長出翅膀,飛起來。到了影片的最後,他嘴裏叫著媽媽的名字,從城市最高的樓層上,鳥一樣地飛了下來。
我一直忘不了喬治的那張臉。胖胖的,呆頭呆腦。特別是他的眼睛,有點小,不規則地翹著,有些像豬眼。他莫名其妙地就會笑起來,或者突如其來地哭。
我覺得這張臉有點像皮皮。
皮皮是觴園裏的一個工作人員。他長得很瘦,夏天的時候,手背上青筋直露。他在觴園裏做一種類似於行政管理的職務。雖然觴園是個小園林,但也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所以說,開始的時候,我覺得皮皮就像是某種周密運轉係統中的一個零部件。直到一段時間以後,情況才發生了變化。有一次,幾個朋友聚在一起喝酒吃飯。皮皮喝多了,先是摔掉了三隻玻璃杯,然後又趴在桌子上大哭。
那次飯局直接間接導致了三個結果。
第一,飯局的在場者之一阿美後來成了皮皮的女朋友。雖然阿美一直沒有承認,但我認為,皮皮迷一樣的眼淚是打動阿美的真正原因。當然,阿美並不知道,那次吃飯的時候,皮皮一直在桌子底下用他的左腳蹭我的膝蓋。
第二,從此我對皮皮刮目相看。並不是因為左腳與膝蓋的問題。我倒是覺得,有時候,一種巨大的反差會產生強烈的效果。如果說,以前的皮皮總讓我想起卡夫卡小說裏的那些人物,那麼,這次他讓我聯想到老人與海。或者說,那隻爬到乞力馬紮羅山上去的豹子。
第三個結果是順其自然而產生的。由於阿美與皮皮的飛速發展,飯桌上的另外兩個獨立體:我和小林的關係漸漸變得複雜而微妙起來。我有些無所謂的態度。聽其發展。而小林恰恰也是如此。
我們四個人,小林,皮皮,我,還有阿美,講好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去皮皮家吃點便飯。我不太認識皮皮住的地方,但我沒有提出讓阿美帶我去。我懷疑她和皮皮已經同居了。這種事情現在大家都司空見慣,但如果挑明了,多少還是有些尷尬的。
那天早上可能下了點雪,並且很快就停了。後來皮皮說,他上班的地方下的不是雪,而是大顆的冰珠子,落在地上聽得見響聲的。但小林說確實是雪,隻是沒有積起來,一來是下的時間短,二來都已經立春了,畢竟不再像是臘月裏。而阿美那天早上恰好有事去了一次郊區。阿美想了想,阿美說她坐在開往郊縣的長途班車上,四周都是大片的田野。根本就沒有下雪,天是陰的,有幾片雲。我倒是沒說什麼。我不知道早上究竟有沒有下雪。那天我起床很晚,我躺在床上,猜想著小林可能會來電話。小林是一家小公司裏的一個小職員,做事情循規蹈矩。他既不可能在飯桌底下用腳蹭我的膝蓋,也不可能讓我設想出光明燦爛的美好前程。他是那種一板一眼的規矩人,在我們的這些朋友圈子裏,他有點像個另類。我沒對小林說,我懷疑阿美和皮皮同居這回事。我捉摸不透小林會產生的反應。我想,我既不是個讚成同居的人,但其實也並不反對那樣。實際上,這個城市裏的人都在偷偷摸摸地幹著些什麼,我看得挺多的,也知道一些事情。像我這樣,看得多、知道得多、但小心翼翼地生活,至多偷偷摸摸地幹些什麼的人是城市裏的大多數。所以說,從某種角度上說,我倒還是蠻欣賞阿美和皮皮的。但我不太了解小林。他從來都沒在我的麵前摔掉過杯子或者哭。根據我的理解,這種人,不是聖人,就是真正的騙子。
我和小林約好,在皮皮家附近的一個公共汽車站碰麵。小林去得挺早的,早早的就在站牌下麵等我。他穿了件有毛皮領的茄克。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抽煙。我顯得很開心的樣子走上去。不管怎麼講,我對小林的印象還不壞。至少這是個有點保險係數的人,世道很亂,又在改革開放,保險係數慢慢地也會吃香起來的。
我們一起去附近的超市買了點東西。小林挺細心的,樣樣都搶著付錢,又不讓我覺得不自在。我挺滿意。天很冷,地上有些濕,我捧著一大堆的東西,與小林肩並肩向皮皮的宿舍走去的時候,心裏還是有那麼一點溫暖的。我甚至還想,我是不是應該對小林好一些。我知道自己其實是個有些附庸風雅的人,沒有什麼太深刻的思想與理想,卻又老想著要改變自己的生活與命運。我想小林真是不錯的呀。但問題在於,我和小林在一起,一直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有時候我覺得這是因為我對小林的心理定位一直遊移不定的緣故。然而這件事情又不能顛來倒去,把它想得清楚透徹了,因為假如反過來講,小林對我的感受或許也是這樣的。
皮皮已經把他的宿舍弄得非常溫暖了。電爐不斷地向外釋放著熱量,一隻鍋子裏放了大半鍋開水。阿美則在一邊做一個水果色拉。阿美係了條粉色小碎花的圍裙,頭發盤在頭上。她親熱地朝我做了個手勢,又扔了隻蘋果過來。雖然我盡力克製著自己,卻還是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屋子裏稍稍有些淩亂,床上亂七八糟地扔了些東西,牆上的一張裝飾畫掉了個角,搭拉在那裏。看不出阿美是什麼時候來的,更看不出她是否曾經住在過這裏。我一邊罵著自己無聊,一邊又忍不住地左顧右盼。我看見阿美拿著盤子走過皮皮身邊的時候,在他的手臂上親熱地捏了一把,然後皮皮就壞壞地笑了,還朝著我和小林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情緒突然有些黯然。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蠻卑劣的。我不知道是證實了阿美與皮皮的同居而感到黯然,或者還是反過來的什麼。我隻是突然感到心意闌珊。為了掩飾這樣的感覺,我就帶頭談論起了今天的天氣。
不管怎麼說,天氣確實是冷的。我們坐下來的時候,黃昏已經過去了。玻璃窗上蒙著一層霧氣。但還是能感覺到窗外的冷。愈發的冷。阿美的水果色拉已經做好了,滿滿的一大盆,像座小蒙古包似地端了上來。還有酒,紅酒和白酒,擺了滿滿一桌。皮皮喝了一大口。皮皮說他剛才出去的時候,看到了一樁車禍。兩輛卡車在急轉彎的地方撞在一起了。“挺慘烈的,刎頸相交。”
我在房間燈光所產生的陰影裏看了皮皮一眼。沒有人接著皮皮的話題。我甚至相信阿美還在桌底下踢了皮皮一腳,因為我明顯感到了空氣的突然震動。若有所失。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很沒有教養地笑了起來。我的本意是覺得:怎麼在桌子底下可以發生如此豐富的事件與起因。我前幾天躲在單位休息室裏看了一本錄相,名字叫做《鐵皮鼓》,裏麵那個聲音能震碎玻璃窗、又老是長不大的小人兒,就是因為曾經目睹了幾樁桌子底下的勾當,才毅然從地窖的台階上摔下去導致終身殘廢的。我還想,如果有什麼事情小小地產生一點變化,那麼,今天在桌子底下用腳踢皮皮的或許就是我。但小林、阿美他們幾個明顯都感到詫異了。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個怪物。我沒有在意。我想皮皮肯定也忘了那碼事了。當然記著其實也沒有什麼意思,那麼就忘記好了,忘記吧。這樣想著,我就喝了一口酒。
現在大家都開始喝酒了。皮皮一喝酒,那股乞力馬紮羅豹子的勁道就又上來了。他一本正經地給我們講一些發生在觴園裏的黃段子。講得我們都開心死了。阿美使勁地笑,還用手帕遮起一半嘴巴。我也使勁地笑。越笑就覺得越好笑。隻有小林還是有些一本正經的,他忙著給我們斟酒、添菜加調料什麼的。看不大出他臉上的表情。看不出就看不出吧,我想我也不在乎這個,我既不在乎能否看出小林臉上的表情,也不在乎小林看到我們笑得這樣放浪形骸會有什麼感受。
有一些突然安靜下來的間歇,小林端著盤子走過來,我恍恍惚惚地就會想,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小林。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首先也不相信小林真正地喜歡我。即使相信也沒有用,我還是沒法確定自己是喜歡小林的。好像有什麼地方出了點差錯,需要一種強有力的東西進行扭轉,但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吃飯還是吃得快樂的。大家都覺得有些飽了,皮皮還有些放肆地打了個飽嗝。忽然阿美叫了起來,阿美說可以換換燈光嘛。大家一看都覺得有道理,就把慘白慘白的日光燈關掉了,換了一個台燈和一個壁燈。房間頓時幽暗了不少。采光的變化突然讓人產生了奇特的感覺,最直接的感覺就是:大家竟然又都有了新的食欲。
大約到了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皮皮忽然提出,可以帶我們去觴園的夜花園玩玩。大家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我在座位上舒適地伸了個懶腰,發現由於燈光的改變,對麵牆上出現了一個清晰的小林的側影。
影子!我對他們三個說。你們看,現在影子小林在喝酒,影子小林在說話,影子小林又向後麵靠過去了。
他們全都一起扭頭看起來。小林也側過了身。小林像是想起了什麼,他擺了個手勢,牆上出現了兩隻耳朵,還有一張長嘴。
狼!是狼!我們叫了起來。
小林又擺弄著兩隻手,原來我還會變出狼的眼睛的,當中有個空隙,現在忘了。小林說。
我和小林先下樓。
樓道很黑,並且沒有公用的樓層燈。我摸摸索索地抓著樓梯的欄杆,後來就抓住了小林。我忘記自己是牽住了小林的手,還是拉住了他的衣袖或者後擺。這說明我可能也有些喝多了,因為一般來說,我都能清楚地記得是怎樣對待小林的。我一直覺得,小林是那種一板一眼的規矩人,讀書、工作、孝順父母,拿薪水、談朋友、娶老婆。我一直相信小林的軌道就是流水的軌道,一滴水下來了,後麵一滴不露聲色地緊跟而下。我還拿不準:是否要成為他軌道中不露聲色的一滴水珠。所以,對待小林,我還是審慎的。我把對小林這種還有些責任感的態度,總結為道德觀。我覺得自己良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