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雙葉之章 五(2 / 3)

“您說得沒錯。”藤村點點頭,“實際上,我還有一點證據可以斷定久能老師便是小林女士的戀人。我曾親耳聽久能老師說起過這種事。”

“他親口那樣說的?”

“不,倒沒有明確說到這一步。他隻是說什麼雖然自己沒有結婚,卻有一個女兒,已經好幾年沒見了,事到如今也不想裝著父親的樣子前去會麵,但至少得認領一下,這麼做對孩子的將來有好處—差不多就是這些。當時我一下子就懵了,疑竇叢生,這是不是在說小林女士的孩子?為什麼現在要說這種話呢?”然後,藤村盯著我的眼睛,繼續平靜地說道,“幾天後,老師便離開了人世。”

我隻覺得後背像是被人猛推了一下,許久沒有發出聲音。藤村也垂下眼簾沉默了。

“是自殺嗎?”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不清楚。警察的記錄上說是事故。”藤村抱起胳膊,“但我決不認為此前說出的那些話純屬偶然。老師似乎還患了癌症,雖然他一直在隱瞞。”

“癌症……”

“哎。他一直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但最終還是沒能戰勝死亡的恐怖。”說到這裏,藤村才終於動了動菜肴,可立刻又放下了筷子,“我一直惦念著老師說過的話,後來也曾問過小林女士有沒有收到過老師的書信之類。我想,如果老師是自殺,之前一定會寫下遺言寄給小林女士。因為以遺言的方式認領孩子,法律也是承認的。”

“我母親如何回答?”雖猜得出來,我還是想確認一下。

藤村搖了搖繃緊的麵孔。“回答是,什麼也沒收到。於是,我明知冒昧,可還是決心問一下。你的女兒就是與久能老師所生的孩子吧?她憤怒地否認了,還說今後不要再打這種電話。”

自然會如此反應了,我想。

“後來,您又是如何做的?”

“我又有什麼辦法?”藤村歎了口氣,“既然小林女士否認了,我還能做什麼呢?至於其他與久能老師交往的女子,我就毫無線索了。我想,小林女士的孩子一定是這樣的。這種想法持續了十多年,前幾天才與小林女士再次會麵。”

“當時,又談到了久能老師的事吧?”

“談了。確切地說,是我提出來的。我說,希望告訴我真相。如果真的是久能老師的孩子,從前的朋友和大學裏的人都會在各方麵全力支持你們母女,這樣對孩子也有好處等等。”

“我母親不承認,對吧?”

藤村點點頭。“她說,希望以後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我想起當時聽到的他與母親的那段對話。

一旦您改變想法,請及時與我聯係。

不會改變。

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之後小林女士便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一直在思考。究竟該不該告訴她女兒,父親是誰呢?”藤村直盯著我,“我把您叫到這裏的最大目的,就在於此。”

“可是,”我說道,“一切都不過是推測。既然母親和久能老師都去世了,那就根本無法確認事實了啊。”

藤村略微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慢慢開了口。

“如果有辦法確認,您希望如何?願意嚐試嗎?”

“有辦法嗎?”

“有。”藤村斷然說道,“血液檢查。”

“啊。可久能老師的血液……”

“還保留著。從前,實驗樣品也都是靠自己來對付的。盡管數量很少,但還是留下了一些冷凍保存樣本。”

“啊……”既然是體外受精的研究,為什麼要用到血液呢?我有些疑惑,但決定略過不提,“可是,光憑血型,也無法確定結果就絕對正確啊。”

“使用DNA 鑒定法,又叫DNA 指紋比對,是一種精確度極高的鑒定法,誤差率隻有百億分之一。”

“百億……”

“怎樣?”藤村盯著我,“我不會強迫您。但如果您有意,就請讓我來檢查一下吧。我想,這麼做對您也不無好處。”

我沉默了,思考了一會兒。確認久能是不是我的父親究竟對我有沒有好處,我不太清楚,隻覺得這大概與我今後的人生沒關係。既然與我從前的人生沒關係,那麼今後也絕不會對我的人生產生重要的影響。

問題是媽媽。要想一點點解開媽媽身上數不清的謎,確定我的父親是誰將是一把重要的鑰匙,對查明媽媽緣何被殺也很重要。

“做這種檢查需要多久?”我試探著問道。

“這個,我想,一兩天就足夠了……您希望檢查嗎?”

“是的。拜托您了。”

藤村長舒了一口氣。“那最好不過了。我馬上安排,盡早檢查。

您明天有安排嗎?”

“沒有。”

“我再與您聯係。哎呀,肩上的擔子似乎終於輕些了。當然,在看到檢查結果之前,一切都還不好說。”大概是又恢複了食欲,藤村再次拿起筷子。

“久能老師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一句話,天才。”藤村使勁點點頭,仿佛要讓這句話更具說服力似的,“與普通學者有天壤之別。既會踏踏實實地推進工作,又敢於大膽提出驚天假設。我們能勉強跟上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力氣。”

“真了不起。這種人的血液竟然在我的身上流淌,真是難以置信!”

“說不定你的身體裏也沉睡著驚天的才能呢,隻是你還沒有發現。

久能老師不僅是傑出的學者,做人也是頂天立地。比如—”

“請等一下。”我輕輕伸出右手,阻止了他,“我不想再聽更多內容了。畢竟,還沒有確定他就是我父親。”

藤村沒料到我如此反應,臉上一愣,然後慌忙打圓場。“是啊,哎,您說得對。”他邊說邊連連點頭,“隻有一點希望您能聽一下。小林女士辭職回東京時,前往那裏千方百計想把她帶回來的,就是久能老師,不是其他人。”

“帶回來?去東京?”

“是的。他拚命尋找下落,後來找到小林女士的哥哥,也就是您的舅舅要人,對方卻不告知下落。”

我想起了舅舅的話。媽媽懷孕返回東京後,舅舅家裏來過一個教授。

“啊,總之,一切都看檢查結果了,正如您所說。”藤村嘴上這麼說,卻似乎對檢查結果毫不擔心。

吃完飯出店時,一名女招待交給藤村一個小小的食盒狀物體。

上車後,我正琢磨著那是什麼,藤村把那盒子遞給了我。“一點禮物。”

他說,“一定沒吃飽,就當是夜宵吧。是散壽司飯。”

“啊,那怎麼好意思。”我惶恐地接過。實際上,我的確覺得剛才像根本沒吃過任何東西。

藤村把我送到酒店。

“明天見。”我正要下車,他朝我招呼道,“我明天上午打電話。”

“我等您電話。”我下了車。

藤村的豐田Celsior 消失在視線中後,我沒有進入酒店,而是慢慢沿來路走去。剛過九點。好容易來到這種地方,如果就躲在房間裏,簡直太浪費了。我還想稍微再喝一點。

我一手拿著藤村給的禮物,溜達了約十分鍾後,眼前出現了一棟仿圓木小屋的二層建築,兩個姑娘正從二樓的出入口走出。敘事聲樂曲從裏麵傳來,那兩人走下鑲著圓木扶手的外樓梯。店名是“巴姆”,聽起來有點醜陋,出來的姑娘卻挺時髦,我決定進去看看。

裏麵擺滿了由圓木截成的餐桌,每一張都圍滿了年輕人,仿佛聚攏在砂糖粒上的蟻群。

我到吧台要了杯波本威士忌蘇打喝起來。男人們立刻紛至遝來,用得最多的搭訕語是“等人嗎”,其次則是“住在附近嗎”。若年輕女子獨自喝酒,男人們似乎都想如此詢問。為消磨時光,我與他們聊了一會兒,結果越發無聊起來。最終,他們說的台詞差不多都是“走,找個地方玩玩”。每當這時,我便拿出那個食盒,回敬一句“不好意思,我得先把這個送到老爸那裏”。於是,所有男人都會自行理解一下“老爸”這個詞的意思之後離去。

男人們不來糾纏時,我便想著生身父親一事。那個久能教授,真的是父親嗎?藤村的推斷極具說服力,此外似乎沒有其他答案。

隻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既然這樣,媽媽為何不與他結婚?為什麼必須返回東京?

還有一件事令人無法釋懷。據藤村講,要帶媽媽回去的是久能教授,可根據舅舅的說法,當向媽媽問及那個人是不是我的父親時,媽媽笑了,連稱不是。舅舅說過,那笑容絕不像是在演戲。我從未認為舅舅的感覺會錯。

思考這些事情消耗了將近兩個小時,我出了店。

回酒店的路上,我又繞了一個大圈,順便來到了購物公園,這裏人氣果然很旺。我坐在長椅上小憩。

如果久能是我的父親,這與媽媽被殺有沒有關係呢?藤村聲稱,他和媽媽重逢與肇事逃逸事件之間毫無關聯,果真如此嗎?

“誰來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禁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落在我腳下。一抬頭,眼前已站了三個男人。

“小妞,看上去你很寂寞啊?”一個頭發漂白直立的人緊貼著我坐下,酒精和煙草混在一起的氣味撲麵而來。我立刻起身。

“別跑嘛。”一個光頭按住我的肩膀在另一側坐下。剩下的一人則在我正麵蹲了下來,他長著一張蜥蜴臉。

我環視四周。太不幸了,一個人也沒有。或許是在看到這幾個家夥之後,都躲得沒影了。

“不好意思,我有約了。”說著,我迅速起身。這次倒是沒被按住,但漂白頭發和光頭也站起將我夾在中間。

“別急嘛,我們送你。”光頭說道,肉麻的聲音仿佛唾液黏在牙齒上一樣。以前在新宿的歌舞伎町也曾被這種人糾纏過。

“去哪兒啊?無論去哪裏我們都會奉陪,不要客氣嘛。”蜥蜴臉一麵恬不知恥地說著,一麵把臉貼上來。如果亂喊亂叫,不知會出現什麼結果,我決定暫不出聲,等待逃走的機會。如果跑起來,我相信他們抓不到我。

“那就走吧?”蜥蜴臉徑直貼了上來。一瞬間,雞皮疙瘩從全身跳起來。原來,光頭和漂白頭發中的一個已摸上了我的臀部。

可就在這一瞬間,蜥蜴臉消失了。

同時,另一個男子出現在眼前。隻見蜥蜴臉頭部撞上了旁邊的花壇,號叫不已。

光頭向那人撲去。可那人什麼都沒做,光頭就滾了一圈,後背撞在後麵的百葉窗上,發出巨響。

我抓住機會逃離。可到了這時,此前不知躲到哪裏去的人竟一下又都湧了出來,妨礙著我。我稍微放緩腳步,後麵立刻又傳來追趕的腳步聲。我正要加速,後麵傳來了喊聲。

“喂,等等。雙葉姑娘!”

我停了下來,回頭一看,一個身穿運動衫、牛仔褲的男人正汗流浹背地跑過來。

“啊!”我指著他,一時呆住了。

“別亂溜達了,趕緊回酒店。”對方肩部的肌肉微微顫抖。是那個小施瓦辛格—脅阪講介。

在送我回酒店的路上,脅阪講介一直沉默不語。無論我問什麼,他都隻隨口應付一聲。終於認真說話時,我們已來到電梯前。“別看什麼電視了,趕緊睡吧。”

我正死死地盯著他,電梯門開了。他用手按住電梯,催促著我趕緊進去。

“你打算什麼也不說就這樣消失?”我問道。

“以後再說。今天已經晚了。”他看都沒看我,答道。

我走進電梯,沒有按下樓層按鍵,而是一直按著開門鍵,瞥了一眼貼在電梯內側的餐館和酒吧的廣告照片。

“十樓有酒吧。”我抬頭看著他,嫣然一笑,“營業到淩晨一點。”

他把夾克搭在肩上,略一思索,盯著我鑽了進來。我按下十層的按鍵。

在吧台前並排坐下後,他點了杯健怡可樂。

“不喝點酒嗎?”

“喝酒傷身體,很愚蠢,這是媽媽的教誨。”

“酒不是百藥之長嗎?”我要了杯馬提尼。

“你喝多了。”和上次一樣,他依然沒有使用吸管,直接大口地喝著可樂,“已經在巴姆喝了兩個小時,之前應該已與北鬥醫科大學的藤村喝了些吧?”

我差點嗆著。“你在監視我?”

“好幾個小時。”他索然說道,“藤村送你時,要是直接進酒店,就不用我費事了。”

“你先等等。我得從頭好好問問。我現在生氣了。”我喝幹了馬提尼,“首先,你怎麼會在這裏?”

“因為你在這裏啊。”

“認真回答。我與你的見麵,前天才是第一次。當時我是說過要去北海道,可並沒有告訴你詳細地點。”

“不,你說了。你說是旭川。”

“光憑這些,你怎麼會找到我?”

“是啊,可把我累壞了,光電話卡就用了一大堆。”

“電話卡?”

“聽說你要去北海道,我立刻就明白了。一定與小林誌保女士被殺一事有關。否則,這世上還有誰會在母親剛去世時就去旅行?於是,我決定跟蹤你。”

“這麼說,從我出門的那一刻起,你就一直在跟蹤我?”

“我倒是想這樣,可實際操作卻不可行。眼下,飛往北海道的飛機自然全都滿員了,我隻好在羽田機場眼睜睜地看著你飛走,等待退票也沒指望。”

沒錯,我心下暗道。

“那你是怎麼來的?坐電車?”

“電車也考慮過。不過,在無法保證有座的情況下來北海道?光想想就暈了。還有,一旦坐上電車,又不能自由行動。剩下的辦法隻有一個。”

“不會是……開車吧?”

“答對了。”

我嚇了一跳。“從東京?”

“對。昨天出發的。”

“花了多長時間?”

“連想都不願想了。從青森坐上輪渡已經是今天淩晨,在船裏呼呼大睡了一覺。怎麼說也是連續跑了一整晚。”

連想都不敢想的行動,我打斷了他的感慨。

“你是怎麼嗅出我的下落的?”

“每次開車累了休息時,我就挨個往酒店打電話。我想你們那裏住著一位叫小林雙葉的房客吧?差不多就是這麼問的。從道央高速公路的服務區打電話的時候,竟有幸命中了你住的酒店,不是開玩笑,當時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可正當我要掛斷時,話務員竟很識相地把電話轉到了你的房間。說真的,我一下就慌了。”

我啊了一聲。“原來是你。今天傍晚,那個自稱姓鈴木、打錯電話的人?”

“我趕忙用手帕捂住聽筒,巧妙地把聲音掩蓋過去。”脅阪講介撓著鼻頭。

“你為什麼要掩蓋聲音?”

“怕被你發現啊,否則怎麼能繼續偷偷監視呢?這不明擺著嗎?

打完電話,我再次飛車趕到這家酒店,約六點時抵達。然後,正要確認你在不在房間,你就跟那個紳士出來了。於是,我立刻跟蹤起來。”

“聽起來真不舒服。”我點了杯金青檸,“這麼說,你一直在監視我?”

“差不多吧。尤其對方既然是北鬥醫科大學的教授,我自然不能放過。小林誌保女士的經曆我也調查過,那裏是誌保女士的母校。”

“藤村老師的事你也早就知道?”

“不,但後來明白了。”

“為什麼?”

“從那家飯店的一個女招待那裏問來的。隻要不惜金錢和時間,大概的情形還是能明白。”脅阪講介若無其事地說。

“之後也一直形影不離地黏著吧,就像金魚的大便。” 我喝了一口金青檸,故作輕蔑地說道。

“不過,還多虧我的跟蹤,才把你從剛才那群家夥手裏救了出來。”

他挺著胸脯說道,“有女士遇險時,無論情況多麼糟糕,都要出手相救—這也是我母親的教誨。因此,我就一直被逼著練習格鬥。對了,你還沒謝我呢。”

“我又沒讓你非救不可。”

“是嗎?如果不是我把那個莫希幹頭流氓扔出去,你現在不知已經淪落成何處的可憐羔羊了。”

“我早就以獵豹般的迅捷逃走了。還有,你扔出去的並不是莫希幹,而是光頭黨,身為雜誌記者,你的觀察力也太差了。”

“啊,是嗎?!我記得明明是莫希幹……”他抱起胳膊,歪著頭納起悶來。這動作倒很可愛。

“不過,我獲救確是事實,那就先說聲謝謝了。”我像幹杯一般把酒杯舉到他麵前,“多謝。”

“真豪爽啊。”他微笑了一下,“謝禮嘛,我就不要了。”

“當然嘍,”我剛一開口,“完了,”我使勁拍了下桌子,“我把食盒忘在那把長椅上了。好容易得到的禮物。”

“遺憾吧?嘿,連禮物都給你帶上了,可真熱心啊。那個藤村,與小林誌保女士到底有什麼關係?”

“好像是在同一個研究室,說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可是那壽司飯,我本來想當夜宵吃的。”

“別想不開了。你認為解開這次肇事逃逸事件之謎的鑰匙就在二十年前?”他深感興趣地問道。

“我倒還沒考慮到這一步,總之,先見見知曉媽媽過去的人再說。”

“可那畢竟是二十年前……”

“那個人,在媽媽去世的前一天還來我家了。”

“真的?”

“我幹嗎要在這裏撒謊?”我把藤村來時的事情簡單說明了一下。

“真是可疑,去幹什麼呢?”他沉吟起來,“這次是你主動提出要見麵的?”

“不,藤村邀請我來的。反正就算他不邀請,我遲早也會來。”

“他叫你來的?真是越來越奇怪了。”他左手握住右拳,嘎巴嘎巴地掰起手指的關節,“都和他談了些什麼?”

“很多。媽媽在的時候都幹了些什麼工作之類。”

“那很有趣啊。”他的眼裏放出光來,“能否講給我聽聽?”

“也沒那麼有趣。一言以蔽之,就是從事以體外受精為中心治療不孕的研究。嗯,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我像是背書一樣,把從藤村那裏聽來的內容複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