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外受精……”他似乎不怎麼意外,頻頻點頭,“的確,北鬥醫科大學在體外受精研究方麵似乎很有名。實際進行體外受精時的話沒說嗎?”
“沒說。我也不想聽。”
“哦?”他似乎有點遺憾,“別的呢?”
“別的?”
“和藤村有沒有談別的?”
“不是說了嗎,很多。”
“比方說什麼樣的內容?既然特意把你叫到這麼遠的地方,一定有其用意吧?”他突入到了關鍵的地方。但關於我的父親究竟是誰之類的話題,眼下我還不想跟他挑明。
我把酒杯放在櫃台上。
“這個嘛,情況很複雜。但究竟與媽媽去世有沒有關係,我還不清楚,並且涉及個人隱私,我還沒到隻見了兩次麵就向某個男人喋喋不休傾訴的地步。”
他稍微後退,左右轉了轉眼珠,然後再次看著我。
“那就先讓我毛遂自薦一下吧,我可是一個用得著的人哦。若是調查你母親被害的緣由,哪怕冒一點危險我也心甘情願。我各方麵都有門路,如果利用出版社的數據庫,資料收集得也會更快些。事實上,那件肇事逃逸案背後一定有內情,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像我這種人,著實找不出不用的理由。”
“那我就暫且利用你一下,但用不著把一切事情都向你挑明吧?”
“可如果你不講明白,我怎麼能與你合作呢?”
“當我需要你幫助的時候自然會說。在此之前,”我朝他轉過身子,在胸前用手指畫了個“×”,“先不要管我。”
脅阪講介搖搖頭。“你一個人不行。”
“那麼就算請你幫忙也不會有什麼起色。”說著,我把肘部支在櫃台上。
他一下抓住我的肩膀。“不可能!我一定能幫上你。”
“別隨便碰我!”我瞪著他。
“啊,抱歉。”他慌忙鬆手。
“我知道你的用心。”我說道,“你想挖出我媽媽去世的真相,寫成一篇報道,對吧?”
“報道倒是次要的,我早已對你說過。”
“這種說辭,你以為我會信嗎?”
“真拿你沒辦法。”他使勁撓頭,“那麼,你隻需告訴我一件事,你還與藤村見麵嗎?”
我微微一怔。“為什麼要問這個?”
一瞬間,他的眼神銳利起來。“看來,還是要見麵嘍?”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要問這些?”
“為了推測與他談話的重要程度。你若再度與他相會,就說明你們剛才的會麵一定談了一些極其重要的內容。”
我感到自己的眉梢豎了起來。
“你還想跟著我?真是金魚屎。”
“如果你什麼也不透露,我隻能如此。”
“就算你跟蹤,也不會明白什麼。”
“至少,”脅阪講介也把兩肘支在櫃台上,“知道你的安危。”
這句話讓我一怔。迄今為止,我還從未考慮過這些。
“無聊。你說我會有什麼危險?”
“不知道。但僅憑你剛才的話,一旦對那個姓藤村的什麼教授放鬆警惕,恐怕會不妙。”他用認真的眼神注視著我,繼續說道,“你最好還是放棄會麵吧。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無聊至極。我不用你管。”我邊說邊站起身來。
“等一下!”他一把抓住我的右手。
“別碰我!”我用力甩開。聲音或許有點大,好幾個客人扭頭朝這邊看來。我隻想趕緊離開。
就在這時,他說了一句:“那你打算讓那家夥碰嗎?”
這句話頓時讓我沐浴在店內所有客人的視線中。我毫不顧忌地回到脅阪講介麵前,照著他的臉狠狠地揮起右手。
啪!隨著清脆的響聲,我的右掌也受到一股衝擊。“啊!”周圍響起了驚呼聲。他的一隻手臂仍支在櫃台上,像蠟人一樣紋絲不動。
其他客人也仿佛時間停滯一般陷入了靜止。
我身子向右一轉,快步向出口走去。乘上電梯後,手掌才開始發麻。
第二天,電話鈴把我吵醒了。我懶洋洋地在床上爬了幾下,拿過聽筒。“喂。”明知這樣不好,我還是發出慵懶無力的聲音。
“一位藤村先生打來電話。”傳來女話務員清爽的聲音。
這麼早啊,我一麵悻悻地咒罵一麵看了看數字表。十點二十五分。
我揉揉眼睛再看,變成了十點二十六分。我拿著話筒,一下從床上跳起。
“喂。”藤村的聲音已經傳來。
“啊,早上好。非常感謝您昨晚的款待。”
“不不,我倒是擔心您半夜裏是不是餓呢。昨晚的菜量又不是很多。”
“不,哪裏……沒那種事。”說實話,昨晚睡覺之前,我早把冰箱裏下酒的小菜一掃而光了。
“食盒裏的東西您吃了嗎?”
“吃了。非常,非常好吃。”我自然無法告訴他,我已遺忘在購物公園的長椅上。
“哦……那太好了。”藤村輕輕清了清嗓子,“那……關於檢查一事,您能否來我這裏一趟?”
“好的。幾點鍾左右合適呢?”
“嗯……一點吧。”
“好的。”
“地點您知道嗎?”
“沒問題。我帶了地圖。”我不想乘出租車,打算先乘公交車然後步行。我想實際感受一下媽媽住過的那條街道。
“請不要去醫院,直接去大學。正門左手有警衛室。您隻要和警衛說一聲,就能與我聯係上。我會立刻讓助手去迎接。”
“那就拜托了。”說完,我掛了電話,把睡袍脫下來扔到一邊。
為什麼都到這種時候了我還在睡懶覺呢?
簡單打扮了一下,我來到一樓的咖啡店,要了熱三明治和咖啡。
店內隻有兩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對年輕情侶。那對情侶一看到我,竟哧哧竊笑起來。大概他們昨晚也在那家酒吧。都是托脅阪講介的福,到了這種地方還得丟醜。
隻是,對於導致我打他耳光的那句台詞“那你打算讓那家夥碰嗎”,我的確也有些在意,這是事實。當時我將那句話當成侮辱,可事實果真如此嗎?如果純粹從語言的角度來理解,那也是毫無爭議的質問。今天我要去藤村那裏接受檢查。換句話來說,不就是讓他碰身體嗎?
隻是,他並不清楚我與藤村談話的內容,自然不可能是在暗示檢查。
從昨夜起,我就在不斷思考著這些。
吃完早餐返回房間,我試著往石神井公園的公寓打了個電話。
應答的是答錄機,而且也沒有留言。我又往阿裕家打電話,他立刻就接了。“沒什麼事。你那邊如何?和那個藤村教授見麵了嗎?”
“昨天見了。”
“有沒有收獲?”
“嗯,一般般。回去之後再說吧。”
“哦……”或許我的話讓阿裕感到失落,他沉默了一下,“你打算待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我衝著無法看見的他搖搖頭,“說不定,今晚我就想回去呢。”
“真希望你能這樣。”
“我再打給你。”
“待會兒我就去你家。雖然昨天是周日,不大可能會有郵件。”
“嗯,拜托了。”
掛斷電話後,我深有感觸地想,阿裕人真好,大概真的在為我擔心。
一過正午我就出了酒店。從旭川站前乘上公交車,一路向東趕去,數公裏後下車,然後徒步向北。先是經過一片普通住宅區,不久便出現了密集的住宅小區。這裏比不上練馬區的光之丘住宅小區,但樓的數量也相當可觀。雖說是北海道,也並非每一戶人家都能住上帶院落的獨立住宅。
我一麵欣賞路右側的密集住宅區一麵步行向北,一棟七層淡茶色建築出現在正前方。是北鬥醫科大學醫院。我從門前左拐,沿水泥牆試探著前行。在醫院西側果然另有一個門,豎著一塊牌子,上書“北鬥醫科大學”,裏麵空無人跡,寬敞的停車場裏停滿了車。
正如藤村所說,左側有一間警衛室,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無聊地待在那裏。我湊上前說明來意,男子確認了我的名字便拽過電話機。
等待時,我環視周圍。校園十分寬闊,建築之間種滿了高爾夫球場般的草坪,道路也很美,像迪斯尼樂園一樣一塵不染。
接我的人出現了,是一個瘦如骷髏的男人,臉色難看,頭發也很長。我甚至想,若是醫院裏有這樣的醫生,誰還敢來呢?來人胸前掛著姓名牌,上寫“尾崎”二字。
連像樣的寒暄都沒有,我們就向校內走去。骷髏般的男子沿夾在青青草坪間的筆直小徑走去,髒兮兮的白衣隨風搖曳。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自己怎麼會來到這種恐怖的地方。
走進白色的低矮樓房,在微微彌漫著藥物氣味的走廊上走了一會兒,我們來到一個寫著“藤村”的房間門前。助手敲了敲門。
裏麵立刻回應一聲,門向內打開。藤村的臉露了出來。
“我把客人帶來了。”助手用呆板的聲音說道。
“辛苦了,你去準備一下吧。”
聽到藤村的吩咐,助手轉身沿走廊離去,腳步輕飄飄的像個幽靈。
“您很準時啊。”藤村露出潔白的牙齒,邀我進去。
裏麵是一個狹長的空間,像是合並了兩個六疊大的房間那麼大,裏麵的床邊放著一張大辦公桌,桌旁的牆壁上嵌著一扇門,大概與隔壁相通。
房間中央擺著稱不上高級的待客設施。在藤村的邀請下,我在合成皮革沙發上坐下。
“我還是第一次進入醫學院的教授室呢。”
“是嗎?對了,你的專業是什麼?”
“日文係。”關於我的專業,我向來討厭被東問西問,便端詳起室內的情形,“沒想到居然和普通房間一樣,我還以為是診療室那樣的呢。”
藤村苦笑一下。“因為我不是醫生,而是研究者。”
我點點頭,視線停在貼在牆上的一張照片上。上麵照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物,乍一看像是隻綿羊,可仔細一看,體毛很短,顏色也更接近山羊。
“那是我們實驗室培育出的奇美拉①((① Chimera, 希臘神話中獅首、羊身、蛇尾的怪物,後用以比喻嵌合體生物。)動物。”藤村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說道。
“奇美拉?”
“就是合成生物的意思。那是把山羊和綿羊的細胞合在一起培育而成。”
“雜交品種嗎?”
“不是。所謂雜交品種,指的是一個細胞中同時含有山羊和綿羊的染色體,這些細胞彙集在一起然後生成的動物。也就是說,細胞本身已經是混血了。與此相對,所謂奇美拉,指的是一個一個的細胞要麼是山羊的,要麼是綿羊的。這些細胞混合起來生成的個體。”
“就像拚布工藝那樣?”
“對,對。”藤村連連點頭同意,“紅布與白布連綴在一起製成的拚布是奇美拉,隻用粉色布做成的則是雜交品種。”
“真是不可思議的動物。”我再次望著照片。奇美拉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特殊性,一副悠閑的神態。“藤村先生,您現在還在做體外受精的研究嗎?”
“關於人類的體外受精,現在已經不涉及了。其他研究室正在進行這些研究。我現在主要研究發生學。”
“發聲?”
“簡單說來,就是盡情嚐試製造這樣的動物。這種研究並不被看好,但如果進展順利,就會使家畜大量生產優良品種,或者使瀕臨滅絕的物種得以複活。醫科大學被允許做這種研究,也與這裏是北海道不無關係。”
我點點頭。來這裏時,我隔著車窗看到過好幾個牧場。發展產業,保護這裏寶貴的自然環境,這也是科學家的職責。
“那麼……”藤村的視線落在手表上。我想,大概要開始檢查了。
他卻接著咕噥道,“怎麼還沒來……”
我望著他。“有人要來嗎?”
“對。我想一定讓他見見您。”
“什麼人?”
“一位氏家先生,昨天我已經和他打過招呼了。”藤村從沙發上站起,“那就先去醫院吧,助手應該正在準備。”
我也站了起來,就在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藤村迅速抓起話筒。
“啊,是我。氏家先生……在東京?怎麼現在還在東京……”說到這裏,他似乎忽然注意到了我的視線,“你等一下,我把電話切過去。”他邊說邊按下電話機上的一個按鈕,接著轉過頭來。“不好意思,請您稍候。”
“好的。”我應道。他打開辦公桌旁的門,消失在隔壁的房間。
他似乎在繼續打電話,聲音卻聽不見。
氏家這個姓氏有些耳熟。昨夜介紹同一研究室的夥伴時,藤村就曾提及。難道,這個人也要來這裏?
正當我一麵端詳著山羊與綿羊的嵌合體一麵納悶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砰砰的聲音。循聲望去,玻璃窗下露出一張臉,是脅阪講介。
他正用手指敲打窗玻璃。
我一麵留意著隔壁房間的動靜,一麵悄悄將窗子打開。
“你到底要幹什麼?怎麼會來到這裏?”
“這句話應該我問你。”脅阪講介壓低聲音說道,“不能待在這種地方。快逃!”
“逃?為什麼?”
“沒空說理由了。總之,照我說的去做。”
“連個理由都不說,我可不想聽人擺布。”
“真拿你沒辦法,那你把耳朵靠過來。”他把窗戶開大一些,招了招手。
我把頭發向耳後攏了攏,從窗子裏探出身子。就在這一瞬間,他碩大的巴掌一下捂住我的嘴巴,力道很大,我連呻吟聲都未及發出,已被徑直拽出窗外。
他一隻手按著我的頭和嘴巴,另一隻手關上窗戶,然後抱起我。
無論我如何掙紮,他那粗壯的胳膊紋絲不動。
拐過一棟建築,我被放了下來,嘴仍被捂著。
“你發誓不出聲,我才把手拿開。”他盯著我的臉,說道。
我嗯嗯地點了兩下頭。他把手拿開。
“救—”話音未落,我的嘴巴已再次被堵住。脅阪講介豎起食指,在我眼前左右擺動。“撒謊是偷竊的開始。”
我用眼神假笑一下。
“昨夜糾纏你的莫希幹流氓,不,光頭黨流氓,今天一早就被抬到醫院了,說是食物中毒。看來是吃了你放下的食盒中的東西。”
我睜大了眼睛。他大概判定我不會再叫喊了,把手移開。
“真的?這是真的?”
“沒錯。我想搜集與這所大學有關的信息,就趕到醫院那裏,無意間從護士口中聽到了這件事。你明白嗎?如果是真的,食物中毒的本該是你。當然,如果你願意把它當成偶發事件,那也是你的自由。如果你不認為是偶然,就跟我來。”脅阪講介的眼中射出拚命的目光。
今天早晨藤村打電話時,還特意怪怪地提起食盒。難道是他對我沒有食物中毒感到奇怪?
我咽了口唾沫,問道:“開車來的?”
“就停在醫院的停車場。”他說道。
我站了起來。
我們像遊擊隊員一樣貓著腰移動起來。醫院的停車場停了約七成。
在巨大的七度灶樹下,停著一輛粗短的藏青色車。看到脅阪講介向那輛車靠近,我有點失望,因為我期待中的是同本田NSX 差不多的跑車。
“就是開這種車從東京來的?”
“MPV 是專門跑長途的車。有什麼不滿意上車再說。”
難怪他能忍受,其實MPV 車的內部也很寬敞,乘坐起來感覺也不壞,但我受不了亂七八糟地堆在放平的後座上的充滿汗臭味的毛毯和替換衣服。
“走嘍。”
“好。”剛回答一句,“啊,等一下!”我叫了起來。
“怎麼了?”脅阪講介踩住刹車,問道。
“你看那兒。”我指著七度灶樹下麵。那裏插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伊原駿策贈”幾個字。“這裏怎麼會有伊原駿策的名字?”
“有伊原的名字難道不行嗎?”
我沉默了。他把腳從踏板上移開。“看來有內情,以後再慢慢說吧。
你再磨磨蹭蹭的就會被人發現了。”
出停車場時,我看到那個骷髏般的男人正在門口打轉,一定是接到了藤村的指示,正在到處找我。
“不好,是藤村的助手。”
“快到後麵,用毛毯蓋好,蜷著身子。”
盡管不願受人擺布,我還是乖乖照做了。不久,我感覺車停了下來。
“什麼事?”隻聽脅阪講介粗魯地問道。
“您是來探望病人的吧?”骷髏助手的聲音傳來。
“一個朋友好像因食物中毒被抬到這裏了。這個笨蛋,讓他再亂撿人家的東西吃!”
“啊,是那些人……您看到過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沒有?穿著牛仔褲,頭發很長。”
“是美女嗎?”
“這個嘛……”
這什麼這,考慮個屁!我在心裏咕噥著。
“我沒見到美女,對醜女也沒興趣。”脅阪講介再次發動引擎。
車行駛了一會兒。他無話,我也沒出聲。
不久,車停了,發動機的聲音也消失了。
“沒事了。”脅阪講介說道。
我甩開毛毯。“有空好好清理一下好不好?你媽媽沒教過你,男人要幹淨一些嗎?”
“你若是說真話,我早就給你準備好羊絨毯了。”他隔著坐椅的靠背慢慢回過頭來說道,“好了,說說吧,從昨夜與藤村談了些什麼開始。差點都食物中毒了,我想你不會再跟我胡扯。對了,還有一件,伊原駿策的事情。”
我歎了口氣,向車窗外望去。車似乎停在一個河壩上。河雄壯寬闊,悠然流淌。
我究竟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