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真私立醫院,特護病房,一位護士剛為床上深度昏迷的病人更換完吊瓶,另一位正蘸濕棉簽,準備挪開病人的口鼻麵罩,幫她濕潤嘴唇。
病房一側的玻璃牆外,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站在身著白裙的纖瘦少女身後,輕聲安慰她:“嘉而,這裏是全賓城最好的醫院,最好的病房,每天有三班護士照看你媽媽,你不用太擔心。”
玻璃反射少女的麵龐,她神情淒切,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
中年男人暗暗歎氣,撫了撫她的頭頂:“她會醒的。你相信伯伯,伯伯會找全世界最好的腦科醫生救她。”
蒼嘉而仿佛被“醒”字刺激到,情緒突然崩潰,兩行淚衝出紅腫未消的眼眶。
男人一陣心疼,扳著她的肩把她轉過來,不讓她再觸景傷情,然後半蹲著擦掉她臉上的淚,並張開雙臂:“要不要抱一抱?”
她才不到十五歲,卻接連遭遇不幸,母親出車禍成為植物人,外公外婆也相繼去世……他生怕哪一句話說錯,哪一個行為唐突,不經意間就傷害到她。
蒼嘉而用力抿著嘴,想搖頭,哭意卻怎麼也止不住。她努力克製,抽噎得快要閉過氣去,到底還是猶豫著往前踏出了小半步。
男人抱住她,不輕不重地攏在懷裏,大手慢慢地拍著她的背。她本該是個怎樣嬌縱都不過分的小公主,卻如此乖覺和小心翼翼,她要是他的女兒,哪會吃這些苦……他心口一陣陣地發緊,蒼家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他心裏正計較著,外邊忽地一陣嘈雜:“哎——哎!這位先生您不能進……”
“砰”一聲巨響,門被暴力踹開。
“嗬,一出好戲。”一身黑衣的少年緩步踱入,氣場銳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劍,雙眼如同高原冬夜的寒星,嘴角勾出譏諷的笑意,“榮胤良,你這是打算母女通吃,還是要把流落在外的野種領回家?”
懷中少女的身體瞬間僵直,榮胤良猛地起身,幾個大踏步走到少年跟前,劈手一記耳光重重地扇過去。“榮霄颺,你在國外三年就學了這些?用這麼惡毒的話攻擊一個十四歲的無辜女孩子?!”
榮霄颺沒躲沒閃,臉上瞬間浮現五個鮮紅指印。他仿佛毫無所覺,隻是死死地盯著父親,目光淬毒:“你猜你要是出現在媽媽的葬禮上,爺爺會不會也像這樣給你一巴掌?”他努力壓抑著胸腔中翻滾的悲涼與憎恨,語氣卻控製不住地越來越激動,“她是自殺!自殺!!因為你要把裏麵那個女人和她生的賤種接回家,她才去死的!她這一生還不夠慘嗎?最後要被你逼上絕路!而你……連她的葬禮都缺席,不給她最後的尊重,卻在這裏陪著別人昏迷的老婆,還抱著她的女兒!”
他側頭看向蒼嘉而,鋒利的眼神箭一般射向她。“出了事不找自己的爸爸,卻在媽媽的舊情人懷裏哭,她哪一點無辜?!”
前麵幾句控訴讓榮胤良麵露些許愧疚,可最後那幾句卻讓他目眥欲裂,抬手又是一巴掌。榮霄颺偏頭閃過,怒極發笑,一記重拳砸在榮胤良下巴上,快得讓人反應不過來。“前麵不躲,是因為你怎麼說也是我爸,現在打你,是因為你他媽不配做人!”
榮胤良眼前一黑,瞬間失去知覺,等重新恢複意識,才發現自己倒在地上,門外的保鏢正衝進來準備攙扶。他想站起來,想去護著蒼嘉而,但整個腦子都在嗡嗡響,身體根本不聽使喚。
而榮霄颺此刻已經站在蒼嘉而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整個人散發著強大的壓迫感,仿佛隨時能捏死她,又像有無盡仇恨,要留著她折磨至崩潰。
蒼嘉而視線失焦,神情麻木,雙肩卻不自覺地內收,瑟瑟發抖。好像有個氣泡裹住了她,什麼都看不清,聽不見,無知無覺。可她又有種不斷下墜的飄忽感,飄著飄著成了一片樹葉,在狂風中翻滾,身不由己,落入黑淵,然後繼續下墜。
驀地,一個柔軟的懷抱接住了她,有個女人的聲音在耳邊,說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顫音,卻又非常堅決:“這位先生,這裏是醫院,不允許任何人吵鬧,請您出去,不然我們馬上報警。”
下墜的感覺停止了。蒼嘉而遲鈍地轉了轉眼睛,視線落在說話的人臉上。啊,是幫媽媽潤嘴唇的那個護士姐姐。
榮霄颺冷冷地瞥了蒼嘉而一眼,轉身揚長而去。
榮胤良此時被保鏢扶到沙發上坐下了,他想對蒼嘉而說些什麼,剛一張嘴就被一陣劇痛擊中,發出“啊”一聲慘叫。
保鏢趕緊找來醫生,一番檢查後確認是下巴左側輕微脫臼,於是又叫骨科醫師來做矯正。等一切複歸平靜,時間已近十一點。
榮胤良的下巴做了固定包紮,不好說話,隻能拿手機打字跟旁人溝通。夜已深,他還要把蒼嘉而安置好,為她準備的小套房離醫院不遠,他少不得要陪住一陣。
[去蘭汀小苑。]
保鏢看到他發的消息,趕緊通知樓下車庫的司機。
十分鍾後,蘭汀小苑七樓四號的門打開,裏麵迎出來一位笑容溫和似春風的阿姨。她微微彎腰向榮胤良致意,然後牽起蒼嘉而的手,帶她去洗漱。
“我姓張,你叫我張姨或者張媽都可以。”保姆的聲音比笑容更溫和,她邊說邊用溫水浸濕麵巾,非常細致地給蒼嘉而擦臉,動作如同羽毛一般。“啊,這是……?”保姆的視線落到她裸露的膝蓋上,四周圍紅腫,中間泛出青紫,還有零碎的擦傷。
蒼嘉而不作反應,沉默而遲鈍,像個木偶任人擺布。保姆幫她擦洗完畢,趁著給她換睡衣的時候把她身上檢查了一番,溫和的笑容收斂起來。
一刻鍾後,蒼嘉而躺在鬆軟舒適的床上,身上蓋著涼被,保姆坐在床邊,調暗燈光,輕聲問:“想不想聽睡前故事?”
蒼嘉而看著她,微微搖頭。
“要不要我待在房間陪你?”
蒼嘉而再次搖頭。
“好,有事就叫我,按這個鈴。”
一個暖黃色的圓形物件被輕輕地放在枕邊,是個小巧的呼叫鈴。
“晚上要是想喝水,這個杯子裏有,溫的。”保姆又指了指床頭櫃上接了電的小保溫杯。
蒼嘉而點頭。
保姆摁亮夜燈,關閉大燈,輕手輕腳退出房間。榮胤良站在門外,以眼神發問,保姆搖了搖頭。兩人避到一旁,保姆輕聲說:“她身上有淤傷和掐痕,有新有舊……看著心疼。”
榮胤良心裏一陣窒悶,長長地歎了口氣。他走到蒼嘉而門前,抬手敲了敲,非常費勁地說:“嘉而……榮伯伯就在你……對麵房間,有事……隨時叫我。”
良久,裏麵才回了一聲細微的“嗯”。
榮胤良草草收拾一番,在次臥床上躺下,枯等一小時,起身叫了保姆,讓她去看看蒼嘉而。
保姆悄悄進屋,長絨地毯吸收了她的腳步聲。蒼嘉而呼吸均勻,眉頭微蹙,像是在夢裏也逃不開無盡憂愁。
保姆憐愛地看了她一會兒,又悄悄退出去。房門合上的瞬間,蒼嘉而睜開了眼,目光清明微冷。
*
賓城夜雨如期而至,窗外雨聲滴答如泣。
蒼嘉而輕輕翻身,望著被夜燈柔光微微照亮的窗簾,思緒回到六個多小時前——那時的她正跪在蒼家大宅正廳裏,死死抱著父親的腿,聲淚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