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並使其泯滅也。所以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況那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複可破一時之悶,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兼寓提醒閱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起?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
卻說那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才,不得入選,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來到這青埂峰下,席地坐談,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一般,甚屬可愛。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靈物了,隻是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幾個字,使人人見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那裏去走一遭。”石頭聽了大喜,因問:“不知可鐫何字?攜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說畢,便袖了,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塊大石,上麵字跡分明,編述曆曆。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一塊頑石。上麵敘著墮落之鄉,投胎之處,以及家庭瑣事,閨閣閑情,詩詞謎語,倒還全備,隻是朝代年紀失落無考。後麵又有一偈雲: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請誰記去作奇傳?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曉得這石頭有些來曆,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來,有些趣味,故鐫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我縱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種奇書。”石頭果然答道:“我師何必太癡?我想曆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隻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況且那野史中,或訕謗君相,或貶□女,□凶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麵,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的小醜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跡原委,亦可消愁破悶。至於幾首歪詩,也可以噴飯供酒。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隻願世人當那醉餘睡醒之時,或避事消愁之際,把此一玩,不但是洗舊翻新,卻也省了些壽命筋力,不更去謀虛逐妄了。我師意為如何?”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麵大旨不過談情,亦隻是實錄其事,絕無傷時誨淫之病,方從頭至尾抄寫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詩雲: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石頭記》緣起既明,正不知那石頭上麵記著何人何事?看官請聽:
按那石頭上書雲: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有個姑蘇城,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隻以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物。隻是一件不足:年過半百,膝下無兒,隻有一女,乳名英蓮,年方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