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被錦衣衛請去問話,賈赦就如同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接連兩天都告假,不曾去衙門署理公務。
這一日,他又悶在屋中發愁,邢夫人從鳳姐那裏回來,說那邊已差了人去北靜王府,告知王妃老太太病重,想來就在這一兩日,王妃就該來了,老爺倒是要先想好了,怎生到老太太跟前央告。
賈赦知道黛玉來要,先是略略寬慰,跟著又犯起愁來,他先前種種作為,均不敢讓賈母知道,如今又為了東窗事發去求老母,還不知會被她怎樣訓斥。
他雖顢頇昏聵,胡作非為,一貫倒也相當懼怕母親。
賈赦正絞盡腦汁,想著見到賈母要如何說話,忽然丫鬟琥珀來了,說是老太太讓大太太這就過去一趟,有話要問。
賈赦和邢夫人對視一眼,均驚訝不已,他們還未上門央求,怎麼賈母反先召喚了?莫非這裏頭又橫生了什麼枝節不成?
不安歸不安,夫婦倆不敢耽擱,忙跟隨琥珀到賈母住處來了。
賈赦和邢夫人蹩到賈母床前,見她已坐了起來,靠在床頭,精神雖然委頓,卻是罕見地寒著一張臉,神色懾人得很。
夫婦倆忙賠笑請安,問老太太這兩日可好些兒了,叫兒子媳婦來,可是有什麼吩咐?
賈母招手讓鴛鴦過來,扶她坐正了,目光從賈赦掃到邢夫人,也不跟他們虛耗,單刀直入地問她:“你和鴛鴦說,北靜王妃要來看我,是從哪裏聽說的?”
邢夫人心口咯噔猛跳了一記,戰戰兢兢地答話:“是,是璉兒媳婦說的……”
賈母更不遲疑,又命琥珀:“你去,把鳳丫頭也叫過來!”
賈赦一聽要叫鳳姐,心知抵賴不過,左右這事不能瞞賈母,索性心一橫,撲通跪倒在床邊,匍匐在地。
“老太太不用叫人去問了,是璉兒媳婦差人請的王妃不假,卻是兒子的意思!”
賈母一見這陣勢,心知必定發生了大事,掙紮著探出身子,望著地上的賈赦,顫聲問:“我又不是病得立時就要死了,好端端的叫玉兒來做什麼?你倒給我老實說,你們背著我,又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出來?”
賈赦已走投無路,隻好將怎樣被錦衣衛衙門請去問話,連帶先前做下的勾當,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賈母。
末了,涕淚橫流的哀求:“是兒子不肖,做下這等糊塗事,辱沒了先人的清譽,如今隻能求王妃在北靜王爺跟前求情,好歹救兒子一救,否則不隻是兒子和孫子的前程,隻怕會連累了一門老小。老太太生氣,事後打死兒子不要緊,隻眼前千萬在王妃那裏,為兒子說上一句半句好話!”
賈母聽得又是震驚,又是痛心,哆嗦著嘴唇半晌說不出話來。
邢夫人見狀,慌忙同賈赦一道跪下,叩頭不已,隻說:“求老太太救老爺一救,救老爺一救!”
賈母心中固然氣憤,但看著半頭白發的兒子,佝僂著身子,瑟縮在地上的情狀,又覺得卑微可憐,心痛得很,擺了擺手,歎息著示意鴛鴦和琥珀扶了賈赦夫婦起來。
兩人落了座,見賈母隻是流淚,並不斥罵他們,稍稍安了心,無限祈望地隻等賈母發話。
“老太太快別動氣,有話好好兒跟老爺、太太說罷,這才吃了藥,要氣過了怎麼得了?”
鴛鴦為了當年逼婚之事,十分厭惡賈赦夫婦,但眼下也隻能先勸慰賈母,小心地為她拍背順氣,又捧了一杯熱熱的淡茶過來。
賈母推開不喝,又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方才開口,問的卻是極古怪的一句話:“你和記得,在十多年前的那場禍事中,老北靜王爺和你父親,為何能夠全身而退麼?”
賈赦聽得一愣,不解母親的意思,隻好茫然地搖了搖頭。
賈母捶了一下床板,沉沉地歎了口氣,目光逐漸渾濁,仿佛極不願意,再憶起那場驚心動魄的險惡風波。
“那是因為,老北靜王和你父親,在聖上拿了義忠親王,並行廢黜之後,都沒有為他說過一句半句好話!”
賈赦方才求母親,在黛玉跟前,為他說上“一句半句好話”,如今聽了這話,登時心涼了大半截。
賈母又痛心疾首地說:“當年若是王爺和你父親不曾冷靜自處,都卷了進去,今天又會是怎樣的局麵?官場之上,縱然同氣連枝,一旦禍事來了,求得也先是自保。俗話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當年壞事的是義忠親王,王爺和你父親尚且不說話,如今你做下的事,聖上已命錦衣衛徹查,北靜王爺又如何肯替你說情?我若是把話跟玉兒提了,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是向著夫家還是向著舅家?”
這一番話極有見識,隻說得賈赦又是灰心,又是慚愧,再難以開口乞求。
賈母有些支撐不住,頹然往床頭一靠,又是一聲長歎:“這孩子自幼孤苦,你們做舅舅舅母的,也沒有好好待她,總算天可憐見的,得配了如意郎君,我再不準你們再去擾她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