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會有些奇遇。因為是奇遇,所以往往在某個不經意間突然降臨。
二〇〇六年的春末,省作協報請省委組織部安排,我到沅城縣掛職副縣長。
剛到那天晚上的接風宴,是在沅城最高檔飯店的最高檔宴會廳擺設的。我喝多酒了,腦子有些暈暈乎乎,雙腳也有些飄飄忽忽,近十來年我可沒這麼放開地喝過了。快十一點了,在駕駛員攙扶下回到臨時住處——沅河賓館三樓盡東頭的客房,我準備洗個澡就睡覺,誰知響起了“嘭嘭嘭”的敲門聲。我微醺的愜意被敲掉了,心裏生出幾分懊惱:縣裏的頭頭腦腦們剛才一起吃一起喝,有什麼急事酒桌上咬咬耳朵不就行了?事要不急,明天說不行嗎,非要現在不可?再說,我大小是個副縣長了,不管你官比我大比我小,也得講點文明,怎麼把門敲得這樣急響,嚇人一跳。我從沙發上起身,很不樂意卻又使勁地在臉上堆出幾分笑,嘴裏叨叨著:“來羅來羅,請進請進!”
門打開,首先戳進一頭白發,接著仰起一張布滿溝壑的國字臉,鼻梁上架著副白色泛黃的眼鏡,撐著白頭發國字臉的是有點佝僂的高瘦身架。
“同誌,您找誰?”我問。
好像沒聽清我的問話,也許是故意的,白頭發國字臉徑直走到沙發前,動作很誇張地重重地坐下,帶得沙發一陣晃動。
“同誌,您找誰?”我又問。
“同誌,我找您。”國字臉上也向我堆出笑,但笑意似乎沒將滲進臉皮裏的苦意覆蓋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鋪撒在溝壑間,看著有點瘮人。
“找我?”我愣住了。
對方收住臉上瘮人的表情,像動畫鏡頭剝離出了真實。
這當兒,我倏地想起來了:“啊,高鴻鵠,高老師,高大哥!”
“高鴻鵠,高老師,高大哥!”高鴻鵠說著,往我胸部重重地推了一掌,“你他媽又當作家又當官,隻想著撈好處,把高鴻鵠高老師高大哥給忘了!”
我一個趔趄,急忙扶住身邊的桌子角,連連作揖道歉:“不敢!不敢!”
“不過還好,還沒全忘掉。要全忘了我可饒不了你!”
“我就是忘了自己姓啥,也不敢忘了高大哥。是兄弟喝高了,喝高了,貪杯誤事啊!”我急忙取出一次性水杯,躬身沏茶,乘著這時機使勁把“高大哥你老得也太快了,讓我都認不出來了”的話咽到肚裏。
“你可是活得最仔細的人,還會貪杯?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別給我耍貧嘴。”高鴻鵠說著起身往外走,“通知你件事,明天上午八點半,到沅河水庫西坡山窪參加一個活動。早點休息吧。”
“什麼事?”
他好像耳朵有點背,沒回答,又好像故意的,走到門口,才答非所問地來了一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別給我擺官架子!”
“不敢,不敢。”我顯得更謙恭了。
“你是喝得多了一點。”高鴻鵠回身作了個結論,臨關門前又甩下一句話,“不多打擾了。”
我將剛沏好的茶放到茶幾上,回坐沙發上,發了一陣子愣:這到底是哪門子事喲,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屁股沒坐熱就走了;非要我明天去參加活動不可,去幹什麼又不講清,還居高臨下地“通知”我。這個高鴻鵠,怎麼弄得神神叨叨的?
算了,不去了,也許壓根兒就沒什麼事,他開個玩笑……不行,老高可是不苟言笑的人;再說多年不見了,真沒事他不會我剛上任就開這樣的玩笑……我的腦子裏打著架。
我習慣煩躁時洗個澡,溫度適宜的熱水似乎可以將煩躁洗淨。可今天洗完躺到床上後,腦子裏簡直像大雨後的河水泥沙翻滾,想的事更多了。
到了沅城,八品芝麻官的烏紗帽戴在頭上了,我當然不想保它,更不會企圖用它換一頂更大的。但不論“在其位謀其政”也好,“入鄉隨俗”也好,也不論顧及省作協的影響也好,不丟自己的臉麵也好,總要注意一點。離開省城前,省作協的副主席老章找我談話,告誡沅城這地方“文革”中鬧騰得很厲害,去了要注意一些……“文革”鬧騰的事,我無所顧忌,鬧騰得再厲害,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是人心上壘堵鐵牆也該生鏽了。再說那些事與我何幹?我要注意的是新情況新問題,特別是剛到這段時間很重要,第一印像更重要……高鴻鵠他們是什麼活動?官方的民間的,還是半官方半民間的?情況沒搞清楚,林副縣長一到職就貿然參加合適嗎?再說,去參加,是代表縣政府,還是代表個人?代表縣政府,誰授予你這權了?代表個人,是何緣由?這些都要有個說法的。我後悔剛才沒把高鴻鵠拉住問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