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樹。高達二十米,葉子呈三角形,葉邊有鋸齒,花冠白色。楸樹的木質並不堅實,有點像楊樹。這棵樹在劉新來家的屋後,但樹卻屬於李書富家。劉新來家和李書富家是隔壁,但李書富家地勢高,劉新來家地勢低,屋後的陰溝裏老是濕津津的,很少有人去過。楸樹占的地方狹窄,就順著澗根往高裏長,枝葉高過了澗畔。劉家人丁不旺,幾輩單傳,到了劉新來手裏,他在外地工作,老婆和兒子在家,兒子就患了心髒病,一年四季嘴唇發青。陰陽先生說楸樹吸了劉家精氣,劉新來要求李書富能把楸樹伐了,李書富不同意,劉新來說給你二百元錢把樹伐了,李書富還是不同意。
劉新來的老婆帶了兒子去了劉新來的單位,一去三年沒有回來。那時候我和弟弟提了籠子拾柴火,就鑽進劉家屋後砍澗壁上的荊棘,也砍過楸樹根。楸樹根像蛇一樣爬在澗壁上,砍一截下來,根就冒白水,很快顏色發黑,稠得像膠。我們隔院門縫往裏看,院子裏蒿草沒了台階,堂屋的門框上結個大蜘蛛網,如同掛了個篩子。
李書富在秋後打核桃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把脊梁跌斷了,臥床了三年,臨死前給老伴說:用楸樹解板給我做棺材。他兒子在西安打工,探病回來就伐倒了楸樹,伐楸樹費老了勁,是一截一截鋸斷用繩吊著抬出來,解成了板。李書富一死,兒子卻沒有用楸樹板給他爹做棺材,隻是將家裏一個老式板櫃鋸了腿,將爹裝進去埋了。埋了爹,兒子又進城打工了,李書富的老伴還留在家裏,對人說:兒子在城裏找了個對象,這些木板留著做結婚家具呀。我也要進城呀,但我必須給他爹過了百天,百天裏這些木板也就幹了。
百天過後,李書富的兒子果然回來接走了老娘,也拉走了楸木板,也在這一天,劉新來家的堂屋倒坍了。
香椿。村裏原來有許多椿樹,我家茅坑邊就有一棵,但都是臭椿,香椿隻有一棵。這一棵長在蓮菜池邊的獨院裏,院裏住著泥水匠,泥水匠常年在外攬活,他老婆年齡小得多,嫩麵俊俏。每年春天,大家從牆外經過,就拿眼盯著看香椿的葉子。
男人們都說香椿好,前院的三嬸就罵:不是香椿好,是人家的老婆好!於是她大肆攻擊那老婆,說人家走路水上漂是因為泥水匠掙了錢給買了一雙白膠底鞋,說人家奶大是衣服裏塞了棉花,而且不會生男娃,不會生男娃算什麼好女人?
三嬸有一個嗜好,愛吃芫荽,她在地裏種了案板大片的芫荽,每一頓飯,她掐幾片芫荽葉子切碎了攪在飯碗裏。我們總聞不慣芫荽的怪氣味,還是說香椿好,香椿炒雞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社教的時候,村裏重新劃階級成分,泥水匠原來的成分是中農,但村人說泥水匠的爹在解放前賣掉了十畝地,他是逮住要解放的風聲才賣的地,他應該是漏劃的地主,結果泥水匠家就定為地主成分。是地主成分就得抄家,抄家的那天村人幾乎都去搬東西,五根子板櫃抬到村飼養室給牛裝了飼料,八仙桌成了生產隊辦公室的會議桌。那些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院子裏的花草被踏了。三嬸用鐮割斷了爬滿院牆的紫藤蔓,又去割那棵香椿,割不動,拿斧頭砍,就把香椿樹砍倒了。
從此村裏隻有臭椿,臭椿老生一種椿蟲,逮住了,手上留一股臭味,像狐臭一樣難聞。
苦楝樹。苦楝樹能長得非常高大,但枝葉稀疏,秋天裏就結一種果,指頭蛋兒大,一兜一兜地在風裏搖曳,一直到臘月天還不脫落。
先前村裏有過三棵苦楝樹。一棵在村口的戲樓旁,戲樓倒坍的時候這樹莫名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澗上的一塊場地上,村長的兒子要蓋新院子,村長通融了鄉政府,這場地就批給了村長的兒子做莊宅地。而且場地要蓋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樹,這棵苦楝樹產權屬於集體,又以最便宜的價處理給了村長的兒子。這事村人意見很大,但也隻能背後說說而已,人家用這棵苦楝樹做了椽子,新房上梁的時候大家又都去幫忙,拿了禮,燃放鞭炮。
最後的一棵苦楝樹在村西頭,樹下是大青石碾盤。碾盤和石磨稱做青龍白虎,村西頭地勢高,對著南頭山嶺的一個溝口,碾盤安在那兒是老祖先按風水設計的。碾盤旁邊是雷家的院子,住著一個孤寡老人。我寫完《懷念狼》那本書後回去過一次,見到那老漢,他給我講了他爺爺的事。他小時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樹和碾盤,夏天裏他爺爺就睡在碾盤上,那時狼多,常到村裏來吃雞叼豬,有一夜他聽見爺爺在碾盤上說話,掀窗看時,一隻狼就臥在碾盤下,狼尾巴很長,直身坐著,用前爪不斷地逗弄著他爺爺,他爺爺說:你走,你走,我一身幹骨頭。狼後來起身就走了。我覺得這個細節很好,遺憾《懷念狼》沒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