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四年春,開寶寺。

晚課結束,齋堂前的長魚“梆梆”響起,僧人們陸續起身前往齋堂放參。

打坐、跑香都是力氣活,體力損耗大,有了這餐菜粥和饅頭,夜裏才能睡個踏實覺,小和尚們才不會想家。

覺遲沒有去齋堂,他穿堂過院,來到福勝院的靈感塔下。夜色中,供奉著阿育王舍利的十三層靈感塔莊重肅穆,福勝院裏清淨悠然,相較於菜粥對五腑的慰藉,他更喜歡這裏清淨的獨處時光。

過幾日是皇上壽誕,按照慣例,宮裏總會趕在長春節前來開寶寺祈福。因為這事,幾日來僧人們被太常寺和皇城司折騰得夠嗆。

好在,祈福儀式終於結束了。

儀式上,覺遲第一次近距離見到皇上,出乎意料,沒有絲毫高高在上的威嚴,倘若沒有華服與冠帶,他甚至覺得,皇上在舉手投足間更像一個麵目和善的私塾先生。

嚴格來說,是他想象中的私塾先生,畢竟,他一天私塾也沒上過,但這並不妨礙他在心裏生成一個私塾先生的形象。

他依稀記得,自己五六歲時就被送到這裏,那時因為想家,每晚熄燈後他總是躲在被窩裏小聲哭泣,再加上隔三差五地尿床,同間禪房的師兄弟們叫苦不堪。

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和尚對他說:“婆娑世界,一切皆苦,家也不例外,既然出了家,你就得放棄塵世的自己,學會尋法自渡。”

覺遲聽得懵懵懂懂,但出於敬畏,他還是習慣性地點點頭。

實際上,他不明白如何自渡,更不清楚大和尚所說的法,是佛法,還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又或者,是佛法裏有解決的辦法。

也許是大和尚的話太傷腦筋,讓小覺遲消耗了過多精力,這天晚上,他的頭剛沾著枕頭,就昏沉沉睡了過去。

可同禪房的師兄弟們卻都在自覺地等著,等著覺遲例行的低聲哭泣。一個多月來,他們都習慣了這夜半哭聲,每晚聽過之後才能安然入睡。

於是,有趣的一幕出現了,在覺遲來到開寶寺第一個正常入睡的夜晚,他的師兄弟們卻一個個豎著耳朵、瞪著眼睛熬夜到天亮。

第二天早課,主持很是奇怪,為什麼打坐的時候多了那麼多鼾聲。

神奇的是,從那天起,小覺遲夜裏再也沒哭過,尿床的毛病也不治自愈。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在撞了許許多多次鍾後,十八歲的覺遲仍然沒有悟到自渡之法,倒是養成了晚課後到靈感塔下誦經練拳、仰望星空的習慣,當然,這也是他的小秘密。

開寶寺的僧人從來不缺秘密,雖說是皇家寺院,可這裏距離皇城尚有幾裏路,少了城裏市肆車馬的喧鬧,僧人的生活簡單清苦。

遠離紅塵、放下俗念需要時間,很多僧人自小就把對家和親人的思念,寄托在日常生活中的某個小儀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