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那些怪模怪樣的煙筒是一些粗陶的管子,那種東西不煉鋼時是用來砌下水道的,一煉鋼就上了天了。羞恥之心人皆有之,大煉鋼鐵一過去,人們就把爐子拆得光光的,地麵壓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但是還是有一些蹤跡可尋,在院子裏一些偏僻地方,在雜草中間可以找到一些磚堆,那些磚頭上滿是凝固了的氣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邊那些長滿了藤壺,牡蠣殼的礁石——這說明涼快的爐子也能把磚頭燒壞。這些怪誕的磚頭給人以極深的印象。像這種東西,我在那個畫廊裏也找到了。像這樣的記憶我們人人都有,隻是沒有人提也沒有人來畫,所以我們把它們都淡忘了。我想起這些事,說明了我身上有足夠當一位畫家的能量。而且像我這樣一個有如此怪誕童年的人,除了當個畫家,實在也想不出當什麼更合適。但我沒當成畫家,因為我是色盲。這一點在我二十六歲以前沒有人知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說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頂多有點色弱罷了。但是醫生給檢查出來了。因此我沒有去搞藝術,轉而學數學了
廠裏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頂的房子裏磨豆漿。後來他不在豆腐廠了,還常夢見那座塔。如果讓弗洛伊德來說的話,這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雪白的豆漿老是從塔頂上下來,流到各車間去。豆漿對於豆腐廠就像自來水對一座城市一樣重要。其實根本用不著弗洛依德,大家都知道那個塔像什麼,有人說:咱們廠的那個塔像denjiu,這就是說,這座塔上該穿條褲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是爬煙囪的腳手梯,這是因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青工。送豆漿的管道都架半空中和房頂上,順著它他們和豆漿一樣在廠裏四通八達,所以他也很少下地來,這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小說《在樹上攀援的男爵》——這位作家的作品我是百讀不厭。老魯在地下看了這種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讓王二下來。但是王二不理她,這是因為冷天管子不是凍就是堵,他正趕去疏通。
她看到王二從跨越大院的管道上走過時,總抱著一線希望,指望王二會失足掉下去,被她逮住。但是他在上麵已經走了好幾年了,從未失足。就是偶爾失掉平衡,頂多也就是走出幾步像投保齡球那樣的花步,離掉下去還遠著哪。假如她能做到,一定會揀煤塊來打他。但是在大冬天裏,一位穿中式棉襖的胖女人又能把石塊扔到多高呢。她所能幹成的最有威懾力的事就是拿了撣房頂的長杆雞毛撣子來捅他的腿,王二隻好退回原來的房頂上去。但是過了不一會,就會有人在對麵車間裏拚命地敲管子,高喊道豆漿怎麼還不來。在這種情況之下老魯隻好收起長竿讓他過去——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廠裏的革委會主任,不敢幹得太過分,讓廠裏造不出豆腐,而豆腐能否造出來,就取決於王二能否走過去,疏通管道,使豆漿流過去。除了對老魯,王二和廠裏每個人都說過,他沒畫過那些畫。本來王二也可以對老魯說這番話,但是他沒有勇氣站到她麵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讓她在下麵嚷嚷罷。
有關這件事,還有一些需要補充的地方。王二這家夥是個小個子,才過了二十歲,就長了連鬢胡子,臉上爬滿了皺紋,但一根橫的也沒有,全是豎著的,自然卷的頭發,麵色黝黑,臉上疙疙瘩瘩。臉相極凶,想笑都笑不出,還有兩片擀了氈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騎摩托送電報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簡直是如履平地。別的人四肢伏地時多少會感到有點不自然,他卻顯得輕鬆自然,甚至把腳伸到了鼻子前麵也覺得自然。飛快地爬了一圈下來,膝蓋上一點土都不沾。這就給人一種貓科動物的印象。這些奇形怪狀的地方使大家以為他是個壞蛋,而這種觀念他自己也多少有點接受了。
人家說,老魯原來在上級級機關工作,因為她在那裏鬧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這裏當廠長。她要捉王二時,每天早上總是起絕早到廠口等著,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傳達室坐著。王二騎車上班,總是攢著一把勁,等到廠門口才把車騎到飛快,與此同時,搖起鈴鐺,嘴裏也叫起來:“讓開讓開”!等她從屋裏跑出來,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時,他已經一溜煙似地消失在廠裏的過道裏啦。等她追到豆漿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腳手梯。這座塔隻有這麼一道很難爬的梯子可以上來,再有就是運豆子的螺旋提升機。假如她乘提升機上來,準會被攪得彎彎扭扭,又細又長,好像聖誕節的臘燭一樣,所以王二在上麵很安全。至於她在下麵嚷嚷,王二可以裝沒聽見。唯一可慮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這就像野豬逮住獵狗一樣,在空曠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廠裏不空曠,它是一座九宮八卦的陣勢。過去蓋房子,假如蓋成了直門直道,別人就會說蓋得不好了。
就是最小的院子,門口都有一座影壁牆來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時,假如還沒有遇到老魯並把她甩掉,每到一個危險的拐彎前麵,都要停下來複習前麵的地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魯就藏在牆後的話,該怎麼辦,想好了以後再往前走。因為有這些思想上的準備,所以當車子後座上一滯,老魯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可逮住你了!”時,就從來不會驚慌失措。這些時候他往往不是騎在車上,而是站在車上,一隻腳站在車座上,另一隻腳踩著把,好像在耍雜技。她一抓後座,王二正好一躍而起,抓到半空中橫過的管道,很瀟灑地翻上去,在空中對過路的人說:徐師傅,勞駕給我看著自行車。老魯則在下麵恨恨地對徐師傅說,有朝一日逮住王二,非咬他一口不可。與此同時,她的頭發從項後往前豎立起來,就像個黃包車的棚子打開時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老魯是個麻煩,這是因為她脾氣古怪。但是沒有人認為她是個壞蛋,因為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們。在這種人裏不可能有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