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親情並未退化到泯滅,它仍然死守在我們內心的底角,當朋友不可靠、愛人不可靠時,父母幾乎是我們最後的情感依托。更何況,千瘡百孔的養老體係,讓子女們更加放心不下,國家不養老,隻能“養兒防老”,兒卻遠在千裏之外。另一個原因在於,這一代的中國父母,把全部心思都花在子女身上,他們太疼惜孩子了!要知道,牽掛是相互傳染的,是要繼承的,父母過分的愛,成為子女不能承受的重,就要變本加厲地“返還”給父母。如果中國人的親子關係也像外國人一樣相對獨立,我們兩代人是不是都可以更灑脫一些?
從父母角度來看,他們也有更多的理由牽掛子女。孔子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後半句是說:如果子女一定要遠遊,也要有一個明確的、讓父母放心的去處。可是,這恰恰是一個“無方”的年代,青年人漂泊異鄉,身心無處寄放,不知道哪裏才是真正的家。這正是讓父母放心不下的地方。很多年,母親擔心我的早餐,怕我早飯沒有著落,潦草應付過去,虧了身子,“不怕一頓不吃,就怕十頓不飽”。我常嘲笑她,說她本末倒置,用我的話說,“早餐是世界上最不重要的事情”,我有那麼多人生難題、終極困惑你不關心,偏偏要糾結什麼早餐。可是,今年,我體會到了她的深意。穩定的、營養均衡的早餐,正是“家”的首要標誌,是“有方”的重要前提。對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擔心。
一位海外學子在日誌上說:“我十九歲上曾發誓父母去世之時守孝三年,如今我再發一誓,畢業後五年為期,縱棄前程錦繡,亦決然回家,以全人子之心。”還有人說:“有人問我,為什麼上完學不留在大城市要回來工作?我說,因為家裏有我的家人。我自認為,工作不是說簽了牛逼的企業或者去了牛逼的地方你就牛逼了,工作不過是為了過一個自己喜歡的生活,我不喜歡去貢獻自己的青春建設別人的家鄉,等到爹娘老死還要趕著飛機回去,還不一定買得到票!”少數人的回歸和反抗,讓人欽佩,但另一個事實是,大部分人仍被時代裹挾,急惶惶踏上不歸路,卻忘了其實身後還有另一條退路。
“人生在世,有的成了麵子,有的成了裏子。”這話放在親子關係上也成立,對父母來說,我就是他們的“麵子”,我自幼學習好,不惹麻煩,上學工作都沒讓父母操心,現在混跡大上海,娶了上海的漂亮媳婦,在北方的縣城,這些足夠他們炫耀了。但其實,我不過是一張“麵子”,我一點都不實用,我隻有觀賞價值,基本沒有使用價值,父母不要我的錢,我也沒能力為他們托關係走後門,我們相隔六省一市一千公裏,每隔一星期或十天我和他們通一個電話,一年回去一到兩次,和他們朝夕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就半個月,對他們來說,我越來越隻剩下象征意義。我的父母為了省下一塊錢的公交車票,甘願步行幾站路去辦事,而我在上海,一個月打車費上千塊,下一次館子就夠他們一個月生活費,我們好像生活在兩個世界。
萬幸的是,我的父母還有一張“裏子”--我的姐姐,她在省城,衣食無憂,她把父母接到身邊共同生活,給他們吃穿,帶他們看病,陪他們聊天,忍受他們的爭吵和絮叨。姐姐可能沒有那麼多值得吹噓的頭銜,卻是一個盡職貼心的“小棉襖”,正因為有這樣一個甘願犧牲的“裏子”,才有了我這個逍遙法外的“麵子”。但是,我越來越不能原諒自己,尤其當父母六十歲以後,當父母的父母相繼離世後,我越發意識到他們的孤獨無助。做父母的,哪怕有十個子女,每一個也都是不可替代的,我不該以任何理由推卸責任。
“今生還能和父母見多少次麵?既使父母活到一百歲,你每年回家見一次,還能見多少次?”這條微博在網上廣為流傳,每個人都在默算自己的數字,每一個數字都觸目驚心。親情在倒計時,永別似乎近在眼前。
姥爺去世,我和父母踏上北去的高鐵,列車長嘯,以三百公裏的時速追趕猝亡的老人,追趕逝去的親情。此刻,我的父母已成孤兒,他們隻剩下我們,而我們已經成人。那一夜,我在手機上悄悄記下:平生第一次,我發現了比生命、愛情、正義、寫作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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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中憲,作家、公益人、教師,著有長篇小說《闌尾》、《生活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