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驚遊園 5(1 / 3)

阿棠走到屋子裏,摸著黑。她一點也不想開燈,因為黑暗讓她覺得好安全,甚至這個房間都對她都多了一種願意接納的坦誠。兒時的夏天,她喜歡踢被子,奶奶總是教訓她,不要把被子踢到地上,害梓夏天得感冒。有一年夏天她總是想起奶奶的叮囑,她就找了條舊圍巾,睡覺的時候把自己的腳綁起來。梓問她為什麼,她就理所應當地答:“我怕踢被子啊。”可是傻瓜,又不是綁上了就不踢。也許她身體裏就有一個不太安穩的靈魂,總在黑夜蠢蠢欲動。但她就是甘願一整個晚上都因為那條圍巾而睡不安穩,她醒過來,不停地給梓蓋被子,躺下,再把自己腳上的蝴蝶結綁得更牢固一點。夢裏她始終有種別扭的不暢快,可是當她在黑暗中睜開眼,看著梓仍然完好的睡在被子裏時,好似有一部分靈魂終於被安撫了。她多懷念那段日子,哪怕第二天醒來她討賞似的仰頭,奶奶也沒能誇讚她的辛苦。

她睡在童年的那張床上,覺得腳踝又在隱隱作痛。既然四下無人,就讓她放鬆這麼一會兒吧——她懶懶地張開四肢,好似睡在一朵沒有後果的雲上。手痛快地墊在腦袋下,那一下子,她好像摸到了什麼。她順手抽開來,那是一張存折——奶奶的存折。但是裏麵斷斷續續都是存入、取出、存入、取出。奶奶才沒有工作,那個存入的數額也遠遠超過了退休金——她忽然有種直覺,那個固定的、官腔的、清晰而深刻地敲在存折上的數字——就是她的爸爸吧。

阿棠醒來時是第二天,早上。她仍然在那張床上,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她就睡著了。奶奶奇跡般的沒有叫醒她,梓也閉著眼,就像一個娃娃一樣躺在一旁。若不是她伸手再去撫摸枕頭下的那個奶奶藏寶的位置,若不是那陣空落落的對比,她也許不會醒得那麼早。奶奶已經不在地鋪上,被褥已經收好,堆在床頭了。廚房裏嗞嗞烈烈的聲音就是她的暗號,她起來了,她又在運作她死氣沉沉的菜肴。阿棠是鬼使神差地跳下了床,她臉也不洗牙也不刷就衝到廚房邊上,有點動容地站著。奶奶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繼續手裏那些翻炒。她忍不住了,一張嘴就天真爛漫地喊:“奶奶。”可是奶奶仍然那麼從容,不動聲色,好似將自己藏得那些繚繞的煙霧背後。她一夢需醒,可是她沒醒,她撒著嬌:“奶奶,爸爸……他會回來麼?”

奶奶低頭撒了把鹽:“去洗把臉。”

她洗完臉,又跑過來:“會嗎,奶奶?爸爸還有消息的吧?他每個月都往家裏寄錢對吧?”

煙霧繚繞,煙霧繚繞,她忽然覺得自己站在一片未知的沼澤邊,對岸金燦燦的什麼閃閃發亮,可她不知到此刻是要不顧一切跨過去,還是退回來另尋他路。但是奶奶停了手。她三兩下把一盤色澤暗淡的菜合到一起,擦了擦手,就好像是處決好先前那些叛徒,而後氣勢洶洶地走過來狠狠揪阿棠的手:“你是賊嗎?偷看我的東西?你憑什麼看?這個家有你什麼貢獻,要你來過問我?”若不是被吵醒的梓跑了過來,也許奶奶還會繼續說下去,“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這個家早散了!早散了!寄錢又怎樣,要不是他要娶你那個該死的媽,這個家不會這樣……他活該一輩子出去做牛做馬……”奶奶嗚嗚咽咽地喊著,“要娶那個死女人,他活該一輩子做牛做馬……”

大白天的,她總覺得這感覺就像十四歲那個晚上。奶奶死死拽著梓的手,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奶奶喊得好大聲,好似要竭盡全力讓整個世界對她倒戈相向。她一咬牙,抓了件衣服就往外跑。路那麼熟,幾乎是本能地就逃到這裏來了——街心花園,珍奇園。大早上的連叔還在睡意之中對著大馬路漱口,看見她,先是愣了一愣,然後一口水吐到了路邊。她求救似的看著阿連:“連叔,我出生的時候你就在這島上吧?我媽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我奶奶那麼恨她?”

哦。阿連終於有點頓悟過來,原來肖家奶奶的心結是阿棠的媽。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繼續漱口不談還是要講點什麼。泡沫都堆在嘴邊。那孩子也仰著頭看著。他還想躲,可是阿棠就是不屈不撓地纏著他:“為什麼……”講到最後眼淚就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砸成一個一個黑洞。阿連一抹嘴,他有點不忍地說:“說不清的,丫頭。”

“她是個壞女人?”

“傻丫頭。”阿連立刻給了阿棠一下。

“那為什麼……”

“說不清。”阿連擺了擺手,重複著,“說不清。我來這島上的時候你早就出生了,你們家的事,我也隻是聽人說——你媽,生下你不久就離家出走了,為什麼,去了哪兒,沒人知道。我隻知道你三歲那年,梓那丫頭也剛剛出生吧,出了一場海難,梓的爸爸媽媽,也就是你的叔叔阿姨,就是在那時候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