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素姐在九龍寨城給我講豫順樓的故事時,特意強調了一句《及春踏花圖》上有“天下一人”的花押。這句話在我心裏形成了一個強烈的暗示。
接下來,沒發覺被調包的我帶著假殘片離開九龍城寨,來到會展中心,並按照百瑞蓮所期望的那樣,把偽造出來的“天下一人”當成了故宮真品的鐵證。
開幕式現場那個“隱居草廬”的噱頭,正是百瑞蓮故意安排的。王中治趁我在草廬裏時,先向觀眾們指出殘片的絕大破綻,挖好了坑等我往裏跳。隻要我亮出殘片,用“天下一人”的鐵證去證明故宮本,就等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自承大錯,自掘墳墓,故宮本自然也就是假貨無疑了。
這本是一個萬無一失的精巧布局。我越是痛恨百瑞蓮,越是想證明故宮本是真的,越是想幫五脈脫困,敗得就越慘。
可王中治萬萬沒想到的是,我在關鍵時刻注意到了絲絹的異同之處,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選擇,把殘片放回到百瑞蓮本的身上。這樣一來,王中治精心預設的一切鋪墊,都反噬回來,重重地打了他自己和百瑞蓮的臉,讓大局逆轉。
他們千算萬算,唯獨沒有想到,我會選擇堅持真相,哪怕那真相與自己的立場相悖。
如果說這個布局有什麼破綻的話,那就是他們低估了人性。他們搬起人性的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
回顧過去幾天來的這些細節,我真是冷汗淋淋。百瑞蓮的布局實在了得,我以為我隻在鄭州中了一次圈套,沒想到還有第二個圈套等著我。從頭到尾,我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而渾然不覺。隻要我在舞台上對原則稍有動搖,恐怕就會落入萬劫不複的地步。
“這些計劃都是鍾愛華想出來的?”我問。
素姐回答:“是,他可是個聰明孩子,隻是命太苦了。為了確保假殘片看起來足夠真實,他特意從百瑞蓮手裏的《清明上河圖》上截了一片下來。沒想到,這個看似保險的舉動,最後卻成了失敗的原因……”素姐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搖了搖頭,“不,換了其他人碰到這種情況,一定會藏匿不說。隻有你,才會明知仇人得利,也要堅持說出真相。”
“人生在世,總要堅持一些看起來很蠢的事情。”我正色道。“即使是最終百瑞蓮會獲勝,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我是個鑒寶人,眼中應該隻有真偽。”
素姐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臉頰,顫聲道:“我替愛華謝謝你,至少他以最欣慰的方式輸掉了。你知道嗎?那孩子一直崇拜你崇拜得不得了——你沒讓他失望,他的夢想沒有破滅,五脈,至少還有一位真正的明眼梅花啊。”
素姐向我鞠了一躬,然後把墨鏡戴上。我想上前攙扶,她卻甩開我的手,向著她外孫被帶走的方向摸索而去,步子邁得很堅定。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
這時劉局和其他五脈的人朝我走過來,劉局高興地拍著我的肩膀:“搞出這麼一出,還有高層內訌被殺的戲碼,百瑞蓮算是臉麵丟盡。我看呐,幾年內是別想覬覦內地市場了。幹得漂亮。”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向我道賀。他們都以為我神機妙算,早早識破了百瑞蓮的圈套,還反手誘使他們自相殘殺,根本不知道剛才我天人交戰的痛苦和凶險。
這些讚譽,讓我非常疲憊。我現在隻想盡快趕到瑪麗醫院,煙煙還在那裏等著我。
無論如何,這一切算是結束了。五脈的危機解除,我也算是為自己贖了罪。《清明上河圖》是真的,但五脈在這期間暴露出的那些事情,也著實觸目驚心。至於這個古老的組織到底會不會繼續轉型、金錢大潮究竟會把它變成什麼模樣,這就不是我能控製的了。
舞台上那煌煌大氣的汴梁畫卷依然平靜地攤開著,以無比沉靜的氣度睥睨著周遭的喧囂。在過去的千年時光裏,它無數次地見證了欲望與理想的碰撞。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它漫長經曆中的一個小小片段罷了。
我忽然想到了劉一鳴那句話:人鑒古物,古物亦可鑒人。我今天來鑒定《清明上河圖》,又何嚐不是《清明上河圖》在考驗我呢?
希望這次考驗,我還算是合格。
方震分開人群,朝我走過來,他是這群人裏唯一一個仍舊保持平靜的人。我衝過去,問他警察有沒有趕到九龍城寨,有沒有發現藥不然。方震回答說:“剛剛有消息傳回來,你說的那個地方,隻發現地上有一攤血,但沒看到任何屍體或傷員。”
“那就是說藥不然順利逃脫嘍?”我問,心情頗有些複雜。方震眯起眼睛:“老朝奉的地下勢力,可不止在內地。”
我表情猛然緊繃。這個熟悉的名字提醒我一件事,我和這位宿敵,還有一個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