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從什麼地方說起呢？
應該是一個下午吧，他不小心打翻了喂雞的穀殼，門外的雞群飛也似的包圍過來，父親回家時看到滿地狼藉，當即賞了他一巴掌，隨後跟來的便是鋪天蓋雨的毆打。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犯了錯，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天隻不過是因為父親在外賭博跟人起了爭執，回家拿他當靶子而已。
這是他最早的挨揍記錄。
這在一個偏僻的鄉村應該是稀疏平常的。人們的視野永遠越不過那兩米高的土牆，他一開始並不習慣這種生活，仿佛突然從某一天開始，他便成為了調劑生活情緒的工具，父親隨時都會將他提起來暴打一頓，借此消解一天的不順，而他隻是困惑。
以前為什麼不是這樣的？現在為什麼變成這樣了？以後還會一直這樣嗎？
恐懼嗎，不恐懼了，已經習慣了。
有時他會趁父親沉睡的時候走出家裏，跨過破舊的巷子，穿越荒廢的房屋，走到近年新鋪的公路上，伴著靜謐的田野，緩慢地追逐著時隱時現的缺月。他在想，如果他的腿沒有被棍子敲打，他應該可以跑起來，這樣或許就可以追上月亮，它跑的那麼快，會不會帶他去到別的地方呢？
他總會趁清晨之前回到家中，他知道父親總是整天出門，這樣他還可以睡上一整天，反正他不需要做什麼事。
偶爾，父親會提前回家，將他從昏睡中扇醒，責怪他為什麼不整理好房子，為什麼整天隻知道睡覺。李青銅無言，家裏的掃把都被父親打斷了，連同各種鍋碗瓢盆的碎片都總是隨意散落在家裏各處，這樣的家是永遠清潔不幹淨的，但他還是會去做，隻有這樣才不會挨打。
父親是這樣的殘暴，無所謂，李青銅在他的鍛煉下適應了毆打與辱罵，許久的某天他甚至還會感謝過去的這段歲月。
至於母親呢？她不會這樣對待李青銅。記得她從前就和尋常的農家婦女無異，普通，沒有理想，但不凶狠。隔壁的孩子曾經嘲笑他母親家裏沒人了，李青銅聽不懂，隻覺得對麵在罵他，隨後跟對麵打在一起。
同樣是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母親老家在某年的洪水災害中被洗劫一空，至今沒有找到一個活著的親人。
這樣的話，她就沒地方可去了隻能永遠留在這裏。原來她家境是富足的。誰也給她幾分麵子，如今父親也總幸災樂禍地嘲笑她家道中落。她的眼淚已流幹，終日麻木地過活。就這樣坐在房子的某個角落，呆呆地看著屋簷下結網的蜘蛛。有時也會喚來李青銅，讓他搬著小凳子坐在一旁，輕撫他身上的淤痕，平靜緩慢地說著。
“娃兒，你怎的會這麼沒用呢？”
“你怎的總這樣軟弱呢，你看看身上那麼多傷，你總不討人喜歡，還和鄰居家的娃兒打架，誰家會跟你一樣搞得狼藉呢？你的表現不好，我可心疼。你怎麼不努力點呢？”
“你怎麼救不了我呢？”
李青銅一時覺得母親是對他最好的人，他聽不太懂那些話語，他隻記得母親會親撫他的頭，看似傷心地訴說著，即使沒有一絲眼淚，那悲憫的神情依舊真切。
後來母親就不會這樣做了，李青銅一直都是木訥無聲的，她看著這樣的孩子，心中隻有失望，她坐在那兒，祈禱一束光可以救贖她，祈禱常年挨揍的李青銅有一天可以和那個暴虐的男人同歸於盡，祈禱一同被毆打的她可以早日脫離苦海。
可一個麻木的人是什麼也做不了的。
李青銅越來越喜歡在夜晚行走在那漆黑的原野之上了，夏日的氣溫頗高，令人昏沉，他並不喜歡。寒冬的冷風是最好的，從山間奔襲而來的寒流吹動著他昏沉的大腦，那些同塵垢般積累的思緒隨著鼻涕和眼淚湧出了李青銅搖晃的軀體。深空的清月孤獨地注視著李青銅，他透過眼眶中的淚水朦朧地仰望著這輪純白的星體，嚴苛的低溫也無法驅離他心中渺小而不屈的火堆，他享受著這樣的寒夜深冬，他好像變了很多，但那輪明月永遠都在那兒伴著他，鐫刻在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