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將死之人聽得這話,自不必多言,便知這少年是來為那母猴尋仇的。他望著那雙星瞳,明明同他一樣是人,怎麼反助了妖魅?
傷者已無力多言,隻是半張著口,似有不甘。其餘諸眷屬等,欲與少年交戰。猴娃退了幾步,便把那孫闖教授的功夫使出一個來,手中一掐訣,射出幾道真力,將人阻住。
顓臾望著數道靈咒向隨人襲來,先前交手時便有詫異,如今更是迷惘。那功法紫氣充盈,明光無暇,雖與傳聞中上乘功力有些差池,卻絕非妖法魔術。這娃兒既是受了丹籙之教,應有正念,緣何反與人為敵?
那驅魔人之首再也靜心不得,縱有萬千痛楚,也要強撐著身子,先一聲輕哼,驅魔隨眾回首,見他授意退下,雖然不解,卻都罷了。
顓臾喘息道:“你緣何…不助…天道,反為……”
木由不肯聽他說出歪理來,隻追著暴行怒罵:“我那猴母,向來本分,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爾等不分青紅皂白便將打殺,還談什麼天道不天道!”
言罷,那猴娃趁著眾人失神,一棍劈落,整整打在那殘軀上。顓臾負了痛,眼珠暴起,口中卻咬著牙:“好…打……好…打……”
漢子哀叫了兩聲,終是頓落了身軀,不再言語,其餘驅魔人要上前阻住他,木由將手中竹棍舞作旋風,旁人不能近前。正是膠著之時,他出其不意,又一棒打了下去。
那濁物再不能挺起,隻卑卑地動了動唇,飄出幾個字來:“饒…饒……”
少年似被他氣笑:“莫說你十分嘴硬,我倒算你是個漢子,如今討起饒來,卻原來也是一個怕死的慫包!往日裏耀武揚威,充甚麼大輩?”
於是將那竹篙如長槍一般豎起,猛地一插,竟是用力猛烈,噗呲入了胸膛,故而結果了仇人性命。他飛速拔了篙子,與其餘人戰作一團,那些人見他拚起命來,也都恐懼,隻拿出小力招架,渾身隻剩一個逃字。
正是:
大化風煙掃徑行,驅魔我輩大神明。
一朝跌破鼻出血,邊跑邊哭哪敢停?
少年殺了一時,才見除了顓臾留了屍首,其餘人等都遠逃無蹤,他有心追趕,奈何已是強弩之末,頓然少了壯氣。
人之心性如水如風,而肉軀若函,盛之保之。故而人身康健,則持念前突,多有爭發之望;若殘體羸弱,則縱有長思,終現傾頹。口不能出慷慨之言,足不能承千裏之行,故而雖弱猶不廢者,人傑也,木由比此,尚欠火候。
他這裏便應了道人之命,或有了願不得之憤。何以故?蓋蒙猴母幼教,孫師垂訓,皆雲向道,不可頹然。其今因仇致狂,雖非邪徑,終離正途,固能複仇泄憤,卻與正法無關,而荒廢了身軀。
因而與其就此送命,不如臨死為大道做一犧牲,也好再見阿母與恩師時,口中雲雲:“我向正道也,雖無大成,卻有小就。”
這邊,木由長舒一氣,漫倚枯樁,拈著一根小棍兒,自顧自擓鞋泥。他一抬頭,見道士在打量他,擠出笑道:
“讓您見笑了。仙家許覺得我如同這世間迷茫的雲雲庸眾般,輕而易舉便會被仇恨遮蔽住本心。我倒是沒思考那麼多。”
頓了會,他低頭盯著地麵,時來一群螞蟻陡然攀聚在了屍首間,密密麻麻,或道:
問取人生何所似,比之靈木或相宜。
而今頓曉如螻蟻,頃刻生亡不轉移。
孫木由斜倚著,淒然一笑:“仙長知前明後,想來我餘時不多了吧?”
道長正眼看向他,愈發愧疚。為解眾生苦,莫救眼前人。幾世修行,枉作大慈大悲,何談成…
念至此,他如似下定決心,這便講道:
“運歸祖脈,滋事唯重,尤恐途生變故,閣下可還存願?若沒了,那就隨吾上路吧!”
“仙家,我無事了。”
少年兀眺望遠方,此時初晨已露,紫府稍開,灰灰蒙蒙間,再看向梅陽城之處一眼,瞧見雲霧繚繞,盤龍蜿蜒,那片牽魂斷崖似藏匿其中,逶迤拐轉,如隱似現。得窺真跡,遂黯然扭身,莫吭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