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安葬了那幾棵木妖,搬來一塊巨石,鐫上幾行歪扭的文字,錄道:
某年月日,有遊方四仙,蒼髯老者節藜公,壯漢方遒生,男童化絛子,又一嬋娟,號菡萏姑。四人樂道,不幸罹妖邪之難,未能登臨福國,得遂大願,可歎可歎!伏以此軀,續其舊願,不負妙緣,蓋亦隻能如此也!孫氏立。
木由後循著銅版地圖,一路顛沛,走山訪水,待到“日落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菱”之時,終出了慶峰國界。
沿途俱有人眾在清理妖魔的雜兵。而今那尼瑪袞雖已覆滅,但仍有餘部在負隅頑抗,兩勢拉扯至今,互有勝負,然少年已無心搭理,隻管往烏鹮而去。
有道是城外曰郊,郊外曰林,林外曰野,木由出邊境銅冠城數十裏,又過其三關,入了豐林,但看深處再難見人煙,常能視凶獸出沒。
木由沿途毫無障礙,本亦可直往,就是不同路徑,隻得按圖而進。自進此荒地,古道驚悚,猿嘯鴉啼。少年緊了緊心思,隨時提防著有危機降臨。
猴娃平日裏均為風餐露宿,每至紅日西沉,天色漸晚,便要就地尋找安居之處。如今出了人境,便少屋舍,姑且將就臥於草窠。
此時他心想:這幾天總要驅蟲趕獸,雖未危及性命,多少令人煩躁,若是能有一間小舍,暫時容身,可真是好事。
起心動念之間,猛然打眼觀瞧,果瞧見層林之中隱有瓦礫牆影,心中一驚,暗歎:這又怪哉,我才說要有屋宇,這裏便自現了瓦舍。若是尋常人土,倒也合情,此荒間僻壤,怎麼會兀然有房子呢?
隻是他又思起,若真是動心則明,想來定與我有緣,無論安危,必然要去,繼而提著小心,一步步進了叢巒深處。伴隨草帷撥開,密林分後,那房舍便得出真容。
你且看那屋子是何模樣?正是:
銅鍾撲地,瓦釜蒙塵。
銅鍾撲地,倒藏著上古榮華終銷寂;
瓦釜蒙塵,或煨著九州顯赫已絕音。
觀頂上殘瓦,青苔間朦朧斷著幾行倉頡筆;
覽階邊舊壁,破紋裏隱約透著數攤彭祖溲。
缺門猶未倒,稍稍見斑駁塑像仍含笑。
枯牖正開時,明明有縱橫蛛網尚困蟲。
你道他似有莊嚴終破敗,但稱荒僻又威儀。
三教餘痕不減,九流剩跡還存。
也不知是哪一家府第,誰個的仙居。
總不是尋常所在,必有玄機。
孫木由睜著十二分注意的兩眼,屐履蹣跚踱進了院落。地麵青石若隱,早已被及膝的雜草覆蓋,隻扒開了方露出崢嶸。上得台階,正欲踏入正廳,忽見得腳下倒著一塊破爛的匾,仍可辨認三個古字:鹿野苑。
這名頭似乎耳熟,總覺得有誰人跟他提起過,但最終卻也沒憶來。能在他這裏留下印象的斷無幾個,怎麼就回念不起呢?
木由未及多想,隻因皂藍的半空已淡淡露出月牙兒來,催著他找定安息之所。那方圓數裏人跡罕至,別無他選,就在這裏了。隻是此處與草窠實無二致,仍舊沒床,放了行李,不避汙穢,席地而息。
這時,原先尚靜謐的密林中忽有了一陣刺骨之冷風,越發顯得這舊屋搖搖欲墜,莫可避寒。那破門勉強掛在樞上,要掉不掉的樣子,實在可怖。
少年恐夜裏吹風,便就近尋了些大石抵住闥戶,又折了些碎枝,攪了蛛網,掃下一角塵土,自倚門旁歇腳。
未多時,便聞聲外麵狂風如鏑,繁葉晃響,心中難止感慨:莫非還要下雨不成?
正想間,門側忽有異響,木由刹那警覺起來,是人屬?是妖魔?還是鬼?亦或隻是幻聽。蓋因外麵風大,這屋子又是搖搖欲墜,出現些動靜倒也正常。
他本要不管,怎想一會兒又開始微響,甚或多了推門之勁。木由已確定,外麵有力欲開此戶,而此地乃野獸遍地的荒野,荒蕪僻壤,尋常狩獵人士,早讓大蟲叼了山洞,隻恐有怪。
那木由暗道:才說呢,荒郊野嶺的,有間破屋子還算說得過去,總不至於真有人在這裏住吧?因此,他篤信那外頭的未必是宇舍的主人。妖魔和野獸定然口出咆哮,隻有鬼好噤聲而行。
木由正欲喝退,忽憶得猴母曾言世上有厲鬼,人若與其說話,頃刻便丟了魂魄,故而未敢輕舉。不過野地小鬼,他也沒想管,待其推門不開,又能如何?
故而,這廝在外麵用力頂,木由沒做別的,隻斜倚在抵門石邊,死死把住。那人再存氣力,此時想必也乏了,少年雙臂勁猛,讓其好一頓擠,愣是沒動分毫。
你道這門外為誰?原也是一個路過的行人,就是敢於在夜間野地裏奔走的,自難是尋常者。隻因來得急切,錯過了宿頭,終見一座破屋,也要將就歇一腳。
他推了片刻,沒有撼動,本以是門久未開,已然卡死,遂又用了些力,才驚動了裏麵的孫木由,叫他心煩,正要嘖嘴,又想起那出聲勾魂一事,複謹慎起來。
他雖未開口,卻用手拍幾下門,將外麵人嚇一大跳,原先絲毫沒想到內中還有一個哩。隻是他也想到此乃雲密人稀、荒地無民之地,而妖魔有聲,故多半為鬼。也是巧的很,此人也曉得喊聲勾魂的典故,自然也同未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