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巧珍見到他的時候,他呆呆地坐在角落裏,眼睛無神,渾身髒兮兮,不知多久沒打理過。旁邊有一個破碗,碗裏有一塊冷冰冰硬邦邦的饅頭。
“耀庭。”楊巧珍像是怕驚嚇到他,很輕地喊了一聲,邊喊眼淚邊從眼角滑落。
段父真名唐耀庭,他眼神慢慢聚焦,落在楊巧珍身上,先是害怕地縮了一下身子,隨即瞳孔劇烈地變化,嘴唇跟著蠕動,但是沒說出話。
“我是楊巧珍,你還記得嗎?”楊巧珍往前走了兩步,在他麵前蹲下,和他平視著。
眼前的人比記憶中的人蒼老了許多許多,但看一眼,哪怕癡傻了,她也認出是那個人,因為她曾無數次想象過這個人老了後的模樣,就是這樣子的。
她看著他,眼淚就控製不住越來越洶湧,打濕了她半黑半白的鬢角。
唐耀庭的眼神一點一點地變清明,終於吐出了兩個含糊的字,“阿珍。”
俞司令看他沒有攻擊性,走出房間,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對,我是阿珍。”楊巧珍擠出了一下帶淚的笑容。
“別哭。”唐耀庭的聲音清晰了些,他抬起手,想幫她擦擦眼淚,卻在看到手蒙著一層厚厚的汙垢時,頓了一下,想收回來,但被楊巧珍不嫌髒地握住了。
“你還活著,太好了。”楊巧珍很快發現眼前人的手冷得像冰,她沒有一點猶豫地把自己口袋裏的手套拿出來,直接給他戴上,接著又摘下自己的圍巾,想圍到唐耀庭身上。
但這次,唐耀庭阻止了她,“別,你別摘,我不冷。”
他在俞洲平砍脖子的刺激下,想起了一切,隨後,因為接受不了現實,勉強把段思琴和段老太爺埋葬之後,出於逃避的心理,他任由自己的意識陷入了渾噩中。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他下了火車,一路換搭著牛車往家裏趕,趕到半路時,遇到了土匪,他為了逃命,毫不猶豫地把行李和大半數盤纏扔了。
隻要命保住,錢財對他來說隻是身外之物。
大概是看他識抬舉,追他的土匪朝他放了兩槍,就收手了。他大腿中了一槍,但這一槍的子彈沒留在肉裏,並且正好避開了動脈,他傷得不算重,有信心能找到救援。
隻是接下來,他腳下不慎踩空,從一個小山坡上滾了下去,腦袋磕到了石頭,暈了過去。
隔天醒來就發現被段母救了,他磕得不重,並沒有失憶。謝過段母後,怕家人擔憂,他就急著想回家,但段母以他腿傷得挺重,不便走路,挽留了他三天。三天後,他感覺自己走路沒問題了,再次提出要走。
段母趁機向他告了白,說對他一見鍾情,想跟他一起回家。他當即拒絕了,並鄭重告訴對方他有感情很好的未婚妻。段母不甘心,阻攔他不讓他走,他因此與段母發生了身體上的衝突,隻是段母身手了得,他沒兩下就被打暈了。
再次醒來,人就在山中了,什麼也記不得。段母編了一個他自己撞破腦袋撞失憶的故事,故事不是很嚴謹,大概半年後,他發現了漏洞,憤怒地去質問,然後在意識清醒間被灌了一碗黑乎乎的水。
之後,他暈了過去,又醒了過去,腦袋第二次一片空白。這次,段母編的故事嚴謹了許多,他腦袋又變傻了不少,就傻乎乎地和她相愛、結婚、生子了。
每年段母假惺惺地陪他下山找故鄉,每次都在他要往故鄉的正確方向走時,故意誘導他去了另一個相反的方向,所以,找了接近十年,也沒找到任何線索。
愛情是不顧他的意願、他的死活處心積慮算計來的;
一心疼愛的女兒知道他這個父親被灌了藥,被騙了許多許多年,不僅不開口提醒一句,還幫著欺瞞他,甚至最後他僥幸恢複記憶時,親自給他端上了另一碗黑乎乎的藥;
女兒再不堪,也是他親生的,是他親手養大的,是他真心疼了許多年的,卻在他麵前,被疑似心愛的女人的兒子殘忍地砍斷了脖子,雖然這個砍脖子的人也是受害者;
心愛的女人肯定另嫁他人了,最疼他的父母肯定也因他的失蹤淒慘離世……
這種種事情發生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如何能不瘋?誰能不瘋?恨不得無知無覺瘋到死亡那天。但他最心愛的女人聽聞他的消息,翻山越嶺來看他了,她還是那麼美,那麼好,他知道,他需要清醒過來,至少,喊一聲她的名字。
“阿珍。”唐耀庭溫柔地喊著這個時隔多年依然覺得很動聽的名字,她有了男人,有了孩子,可能也有了孫子,她不屬於他了,他也沒資格擁有她了,“你兒子遇白……不,他應該不叫這個名字,他還好嗎?”
他現在能確定遇白是阿珍的兒子無疑了,一定是對方帶回去了他的消息,所以阿珍能出現在這裏。
“他叫俞洲平,他最近恢複了記憶,和他對象甜甜蜜蜜地住一塊,兩人快結婚了。”楊巧珍說。
“真好啊。”唐耀庭由衷地感慨,俞洲平比他聰明,比他狠,所以用了三年,就活著回去了,收獲了一個圓滿的結局。希望世界上很多很多人都有圓滿的結局,替他享受他此生沒能得到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