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崇禎皇帝來說,崇禎十年實在是個尷尬的年份。在四月的時候,他又新頒了一份罪己詔,當皇帝的動不動對著臣民認錯道歉,就好比是有人總是說“我來晚了”一般,除了顯得自己假惺惺的,沒有任何意義。
不過崇禎也有些習慣了這種尷尬,他登基之後,除了頭一年弄倒了魏忠賢讓他意氣風發之外,似乎就沒有怎麼舒心過。
望著跪在麵前的楊嗣昌,崇禎長長歎了口氣。
“當真不可用南海伯?”他又問道,這已經是第三次問楊嗣昌此事了。
楊嗣昌應聲道:“陛下不必擔憂,熊文燦乃能臣,陛下慧眼識英,既是用了熊文燦,用人不疑,便由他施為。”
楊嗣昌說話很肯定,特別是“慧眼識英”四個字,他特意加重了誤氣。
崇禎還是有些猶豫,不過楊嗣昌的話還是讓他挺高興的。滿朝都是些搶功推責之輩,而楊嗣昌這話說得勇於承擔責任,至少比上一任的兵部尚書張鳳翼要強得多了。
更何況此人還是一個孝子。
崇禎對於孝子有一種近乎變態的新近感,常說的話就是“欲訪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楊嗣昌願代父受過,在崇禎看來就是大孝子,既是大孝子,必然會是大忠臣。崇禎這個人,當瞧一個人順眼時,這個人身上的缺點都閃著金光。相反,若是瞧一個人不順眼,這個人身上的優點也和不存在一樣。
正是因此,他瞧著俞國振順眼,所以朝中不是沒有人彈劾俞國振的,但這些奏章都被他留中,而那些彈劾者則為他找了借口訓斥。
當然,他所不知道的是,他身邊的人多少都收了俞國振的好處,所以才會總有意無意給俞國振說好話。就連小坤興公主,收了方子儀送來的顯微鏡,也是歡喜得不得了,每天都忙著用它來看樹葉樹皮頭發。
“總覺得,若是南海伯在,朕的心裏就會踏實些……堂堂大明,名將隻餘南海伯一個啊?”
崇禎的自言自語讓楊嗣昌垂著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嫉妒的光芒,他如今極得聖意,但正如史書所言,他與溫體仁等一般,嫉賢妒能——雖然溫體仁在今年的巨大紛爭中終於被斥退,趕回老家休養去了,但如今的首輔張至發仍然是這種人。
“陛下所言甚是,不過若是國家仰賴一人,則國家危矣。南海伯年輕有為,陛下從保全功臣來說,也應該稍稍約束,免得小人嫉妒而生禍端。”
楊嗣昌此語說得仿佛極誠懇,是為了保護俞國振,而崇禎也深以為然地點頭:“卿所言極是,確實如此,前些日子俞國振將尚可喜的首績送來,朝中有人便劾他捕獲亂臣擅專殺伐……這些言臣,為何自己不去將亂逆擒來?”
楊嗣昌心中更是嫉妒,擒殺尚可喜之事,可謂極為轟動,此前朝廷略有耳聞,知道二月份的時候南海伯轄下一艘船,在皮島防禦戰中頗立功勞,甚至尚可喜座艦都為之擱淺,但尚可喜的下落,有說被擒的,有說沉海的,也有說當場格殺的。
到了六月,尚可喜的首績被送至京師,朝中才確認,這廝竟然是被生擒了。
問題是,尚可喜的首績送至京師時尚保存完好,這有石灰的功勞,但也證明一件事情,尚可喜是被活捉的。而南海部麾下活捉了尚可喜,不將之生送京師明刑正典,卻是私自殺戮,這其中是否另有緣故?
不過,楊嗣昌是極會揣摩崇禎意思的,雖然他也嫉妒俞國振又立下的功勞,卻回避這個問題,並未攻擊俞國振。而是巧妙地轉移話題:“陛下聖明,南海伯對陛下的忠心自是沒有話說的……此次欲增兵加餉,聽聞南海伯獻入內庫十萬兩,當真是為陛下分憂。臣不敢說朝野再無南海伯這般名將,卻敢說再無南海伯一般精通陶朱之道者。南海伯白手起家,至此有百萬身家,端的是經營有方。”
崇禎沒有聽出這背後隱含的深意,他頓了頓,冷笑道:“是南海伯較旁人要忠心……朝中諸公,家中明裏暗裏與海商勾連的,難道朕真的一無所知麼?一個個說朕征些稅是與民爭利,其實是怕朕與之爭利罷了!”
俞國振獻上的十萬兩銀子,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獲取新襄在整個大明全境的貿易權。若無這十萬兩銀子,大明的官吏們便會想方設法給新襄貨物製造麻煩,好獲取其專利權,比如說,讓新襄隻能將這些“會安貨”低價賣給他們指定的包商,再由包商高價賣給大明百姓,這個過程中,利潤全部被包商和其背後的官員們所賺去,俞國振這個生產者賺不到錢,大明朝廷收不到稅,而崇禎對此還不能插話,因為一插話就是“與民爭利”的大帽子。
現在不同,俞國振很明確地說是他經營會安海貨所得的稅收,既是稅收,那麼崇禎就可以堂皇介入,誰膽敢阻撓會安海貨的銷售,也就意味著和崇禎的錢袋子過意不去——這可不是與民爭利,而是與皇帝爭利,一般的官員就得三思而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