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更死時正值初春,彼時山花爛漫,萬物複蘇。
屍身裹著草席,三兩個小廝抬著就要從側門丟去亂葬崗,他們抬著人不住抱怨:“好歹是戶部侍郎家公子的偏房,屋子裏淨堆些破紙片子,一點兒油水都摸不到。”
左右兩人笑他:“一個不受寵的小妾能有多少銀子?”
“可我聽說柳知更以前是上戰場的,還做了個不小的將軍,是有戰功的,怎麼會沒有錢?”小廝困惑,說著他愣了愣,像是說服了自己,“不過也是,說再多也是個妾。”
小廝們說話其實還算客氣,隻不過是幹活時發發牢騷,也並未摻雜什麼汙言穢語。
可我受不了。
妾這一字太輕浮,將我的柳大將軍困住了。
一
我從前是個很愚蠢的人,魯莽又無知。
我娘就喜歡揪著我的辮子說:
“你真是個又蠢又倔的死腦筋,長頭發短見識,我生你不如生個叉包。”
我娘以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我爹是軍戶人家的少爺,日子過的很好,頓頓有肉吃,還有丫鬟伺候我娘洗臉穿衣。
那時候我娘還很溫柔,總是笑盈盈的,說話斯文好聽,也從不跟我和小弟發脾氣。她喜歡約柳伯母玩投壺雙陸,總是輸也不耽誤她興致勃勃玩上一整天,直到柳伯母受不了放水讓她贏一局才肯罷休。
後來我爹死了,她就不玩雙陸了,她開始哭,早也哭,晚也哭,哭的眼圈紅紅,哭的說不出話。
開始時我姥姥姥爺還很心疼她,接我們回家時好言勸了又勸,但經不住我娘一直哭,哭的我舅舅十分厭煩,又將我們趕了出來。
被趕出來後我娘不哭了,她開始罵人,罵我死去的爹,罵我,罵小弟,什麼難聽她罵什麼,有時候我打碎一隻碗,她也要翻來覆去的罵我一晚上,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她的仇人。
我每天吃不飽,餓的心裏發慌,實在是受不了,就從床上跳起來,大叫著:“我可去你娘的,你不就是仗著你是我娘,罵我跟罵畜生似的,什麼話歹毒你說什麼,你要不是我娘,我遲早要拿斧頭把你的舌頭剁下來!”
我娘看著跳起來的我又驚又氣,又開始罵我:
“你不就是個畜生嗎?我養你這麼大,你敢忤逆我?”
我這個時候又慫了,說到底她是我娘,我第一次罵她,渾身抖的像糠篩,她再罵我我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抄起床邊的板凳來砸我我也不會躲。
有了第一次忤逆,我的膽子也變大了,我娘再要罵我,我就一句一句頂回去。
她幽怨地看著我說:“這麼能吃,你怎麼不去死?”
我嘻嘻一笑:“我遲早會死,但你一定會比我先死。”
最後我娘將我捆起來,殺豬一樣拉到了人牙子手裏。他們說話時有意避開我,我聽不清說了些什麼,隻知道我娘走的時候抱著一袋小米,又覺著隻是抱著不太穩當,於是掀起了衣裳下擺把小米藏進了懷裏才覺得安心。
那是我第一次被賣,人牙子掐一把我的腰,又掰開我的牙口看看,小聲絮叨:“年紀太小,瘦的像隻雞仔,五官倒是周正。”
人牙子將我倒賣給趙嬸時是這樣說的。
趙嬸上下打量我幾圈,又摸臉蛋又揉屁股,我不適應,忍不住閃躲,人牙子按住我,沒好氣道:“就你有胸有屁股?別人摸不得了是吧?”
在我直勾勾的眼神中,趙嬸發現端倪:“她怎麼不說話?”
人牙子瞥一眼我,後賠笑道:“這女娃先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規矩多,話少,模樣也周正,你買回去就知道她的好了。”
趙嬸似是極為滿意,聞言她堆滿一臉的笑,道:“小姐好,小姐才配得上我的兒子。”
我知道人牙子在胡扯,我六歲就死了爹,跟著我娘飽一頓饑一頓,哪還懂什麼規矩,但我並不打算拆穿他。
人牙子斂財,手裏養著幾十個丫頭小鬼,每天給的吃的少得可憐,我跑不掉,吃不好。
我跟著趙嬸回家見到了她的兒子,跟趙嬸一身魚腥味兒不一樣,她的兒子方巾闊服,幹幹淨淨,樣貌身形都不算出挑,但他站在那裏我就知道他是個讀書人。
趙嬸指著她的兒子,吩咐我說:“從今兒起我是你娘,這就是你的丈夫,去給你的丈夫燒盆洗腳水。”
我在家就常常給我親娘燒洗腳水,對於伺候人的事做起來得心應手,換個人伺候也是伺候,我沉默著如是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