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小姑,姑父,恁擱家裏,俺來了。”張雲榮和男人建國突然出現在候岡村。
樊老頭還愣了一下,要不是張雲榮開口喊人,他還不敢認。褪去老農民常穿的老棉襖,是一件長款到膝蓋的棉服,腳上是一雙皮棉靴,頭上還帶著帽子,咋看咋像城市人。旁邊男人穿的稍微普通一些,雖也是棉服棉靴,但很明顯能看出這套衣服穿得有段時間了,仔細看袖子上還有幾滴黑,好在都幹幹淨淨的。
“快進屋,恁倆咋來了,俺都沒看出來。這是打哪回來啊,這擱外頭打工還行啊。”樊老頭一邊讓倆人進屋,一邊寒暄地問道。
“啥行不行的啊,這不是快過年了,娃擱這一年了。時間過得真快,俺倆老感覺時間不過用,還沒開始賺錢哩就又過去一年了。姑父,俺想跟恁說說,一年到頭擱外頭留不下錢,但也是真的能賺到錢。就厚臉皮一回,想著再叫娃擱這一年,行不?”張雲榮不打算藏著掖著,直接開口說道。
建國很有眼色的把手裏的禮品遞了過來,也還算豐盛,有一箱蘋果,還割了一大塊肉,肥瘦都有,看起來得有五六斤,還有一箱子沒有遞過來,隻是挪了挪放在了腳跟旁。
“這說哩啥話,娃擱這就擱這唄。恁也著恁姑呀這個人生了恁幾個,還是稀罕娃,俺也稀罕。這柏汀跟著小尾巴樣,還長精地喂鵝,說起來那鵝還咬了柏汀的屁股,叫柏汀氣的指著鵝叫殺吃嘍。俺當時就想要不是那鵝還能下蛋,就真殺吃了,叫柏汀出出氣。”樊老頭說著說著竟自己笑起來,許是想到那麼大點一個小人還挺有意思的。
“姑父,恁跟俺小姑喜歡娃就行,俺這還擔心娃鬧騰了惹人煩。這正好,正好,哈。”張雲榮接著說道,又問張小姑去哪了。
樊老頭原是想著把張小姑找回來,讓倆人也抱抱娃,因為柏汀跟著張小姑串門去了。誰知張雲榮夫妻倆聽到不在家就準備站起來走,還解釋說恐怕見了娃光哭。還得趕下午車回去,趁著過年能多賺點錢。
樊老頭也不敢多留,怕耽誤年輕人事。前腳剛送完人,張小姑就拉著柏汀的手從另一個方向回來了。一時間樊老頭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娃雖然看著高高興興的,但心裏肯定也是想媽的,成天聽著被人媽長媽短的,就她一個人隻能喊“姑姥,姑老爺”,就是把所有人都喊一遍子,也沒有媽。
樊老頭怕柏汀看到東西想媽,幹脆就拉住張小姑的手,帶著她們往灶火走,說在灶火能烤火,張小姑也沒想那麼多,隻是哪暖和上哪。
今天比較冷清,書聽和書傑跟著老樊家去吃桌了,本來也想帶著柏汀的,但想著再凍著事大了,就沒讓柏汀去。
樊老頭從那箱子裏找到了一包糖,從裏麵掏出了一個遞給柏汀,就給張小姑使了個眼色,灶火裏柏汀一個人喜滋滋的吃糖。堂屋這邊卻有些不高興,張小姑聽到說張雲榮倆人來了,屁股沒坐熱就慌裏走了,多少有些不舒服。
“咋就走了,恁慌啊。娃也不看一眼,咱柏汀多聽話多乖啊,別看恁大的小人,那心裏通氣的很,啥不知道啊,想著過年了那妮子能看看娃,這倒好,來了也不見見人。”張小姑有些不高興地說道。
“唉,現在的年輕人在外討生活不容易啊,說是趁著過年能多賺點,不就是別人不幹的他倆去幹了,不容易啊,多體諒體諒吧。”樊老頭寬慰道,又彎腰指著箱子說,“老婆子快看,這箱子裏可都是好東西,都是給柏汀的,自己的娃哪有不疼的。再說俺看著柏汀也是咋看咋好,當年看咱這幾個娃咋看咋不順眼,調皮搗蛋的,老想揍他們。”
“好哇,俺就知道恁這老頭子沒憋好屁,嫌棄自己的娃,早點別說生啊,沒臉沒皮的要,還嫌棄上了,也不看看娃們喜不喜歡恁。”張小姑說著更來氣了,上手就拍樊老頭後背,原本是想拍頭的,奈何樊老頭反應快,看見她立馬直起了腰,夠不著頭隻能使勁拍後背。
樊老頭也不惱,嘿嘿地笑起來,又抬腿率先走了,還不忘回頭囑咐道,“恁留這屋吧,把東西收拾收拾,別一下子給柏汀,叫娃再想起來了。還有書傑的嘴饞,也別給她吃,都是柏汀的。那個俺去灶火做飯了,中午早點吃。”
張小姑看著一路走一路囉嗦的樊老頭,聲音那麼大,柏汀都聽見了。啥事也說一通,還能不知道事咋辦的。
白了一眼之後,就知道彎腰收拾了。箱子裏也有不少好東西,數了數正好五袋米糊,還有兩袋麥精,其中小餅幹最多,下麵還壓了幾件衣服,有新有舊,滿滿一箱子。
世上哪有媽不疼孩子的,這張雲榮也是難,估計一個來回就一天時間,不容易啊。這娃也可憐,生在這個年代,別人問叫啥名,一直都說樊柏汀,小明叫柏汀。幸好現在小,長大了肯定不願意。還是早一點接到爸媽身邊吧,至少能說個大名。
這邊柏汀吃得很高興,壓根不知道大人們已經有了幾個悲喜。
張雲榮和建國這邊回到大壩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了,刺骨的風伴著飄落的大雪,真的好冷。一開始他們租了一間房子,但倆人想多攢點錢,還想著這是生了老二的第四個年頭,想再懷一個就不敢住在人多的地方。找了很久,發現大壩的人家是分前大壩和後大壩的,中間隔了很大一個磚廠,好幾年前磚廠廠長跑了,這一個個磚窯都廢棄了,住過流浪漢,也有很多外地人住過,還有很多不講衛生的人在裏麵拉屎拉尿。他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個相對幹淨的地方,就是裏麵透風,冬天住不了人,想收拾收拾等真懷了再住進來。一來是人少,再說查計劃生育的哪哪都有,這城市裏也一樣;二來是等顯懷了就不能幹活了,隻能指著建國一個人了,大閨女還上著學,能省一點是一點。
再說這建國是真能幹,跑了好幾個鋼筋廠,誰給的工資高就去誰那,加班連軸轉都行。後來幹熟了還想學機修,他們一個小工幹一個月不過三四百塊錢,雖然讓家裏人聽了覺得很多,但在這哪哪都不夠用。隻不過機修活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別說人家不會教,就算是教也是教一招藏一招。後來他也學明白了,既然不教那就偷學,很多人都不願意挨著燒鋼筋的壁爐站,別說是夏天,就算是冬天,站在那也熱的夠嗆,幾千度的高溫,要不咋能把廢鐵燒成鋼筋。
機器正常運轉的時候,機修師傅就睡覺,機器一壞,就輪到工人睡覺機修師傅一個人在那修,總得遞個老虎鉗子啥的,建國大勤快,不用喊就自動過去。有時候機修師傅防著,遞了工具就攆人,建國就偷偷站在看不見的背後學,能學一點是一點。可是野路子總歸是慢,差不多琢磨小半年了還是不行。
倆人幹完一個年下,就又開始了正常運作。
說來也巧,差不多三月份的時候,張雲榮就感覺不對勁,約莫是有了。後來偷偷跑醫院,一查真是懷了。原本想再趕緊幹一個月,等肚子顯懷了再說,誰知道這一胎吐的特別厲害,不用說,別人打眼看就能明白這是懷孕了。
倆人又抹黑搬家,到了晚上隻要建國加班,張雲榮就開始整夜整夜睡不著,一會好像聽見有人說話,一會又感覺有人來了。這磚窯沒個門的,的確是睡不安穩。
熬到四個月的時候,倆人也不敢讓大閨女上學了,接送也很容易引起注意,萬一被人舉報了,城裏罰的更多。晚上倆人還好些,至少張雲榮說個啥,還有人搭個話。
不幸運的是建國被鋼筋廠攆出來了,原因是機修師傅舉報建國偷東西,雖然沒有搜出來啥東西,但廠長看著機修師傅的麵子,還是一閉眼攆人了。誰不知道建國人老實,不可能也不敢得罪機修師傅,不過是機修師傅害怕手藝被建國偷學走,才故意鬧一場,廠長也清楚,但一邊是廠裏唯一的機修師傅,另一邊是隨時都能找到的工人,不用想就知道誰的下場最慘。
好在建國和幾個外地人相處的不錯,很快就有人又給介紹了一份工作。其實還是在大壩,隻不過是稍遠一點的鋼筋廠,廠長是個剛起爐灶的外地人,急於招工就不管那麼多,隻要是熟工,能吃苦就行。
自從張雲榮開始養胎以來,全部花銷就指著建國一人,常常是建國這邊發工資還熱乎著,那邊就已經換成了米麵糧油雞蛋,實在是沒辦法啊,孕婦和娃都不能受餓,尤其是張雲榮一餓就吐,原本就吐的厲害,有時候苦膽都吐出來了。
肚子眼瞅著一天大一天,到時候生產可咋辦,老家那邊建國也去求了,柏老太說啥都不來,張老太走不了,小姑家還給管著二閨女,去醫院一下就暴露了,這邊又不敢伸張,最終倆人還是決定求助大伯二伯,總算是親戚,多少算是照應。
建國一個人拿了一盒餅幹敲開了何家的門。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小夥子,瘦高個,約莫二十歲,問了句誰呀,就又咣的一聲把鐵門關上了。無奈之下,建國又咚咚咚地敲門。
這次出來的是一位長者,說是長者是因為看不太出年紀,臉上褶皺不多,高個又富態,一看就是城裏人,看了一眼不確定地問道,“你說你姓什麼?”
建國趕緊回答道,“大伯恁好,俺姓柏。俺爸原姓何,是恁兄弟。”
“搞笑吧,人還不認識,就開始攀親了”,沒露頭卻充滿了鄙夷,聲音很年輕應該就是剛剛那個年輕人。
“誰呀,有事進來說吧,都站在門口也不像回事。”裏麵又有一個聲音略老的女人說話。
何老頭讓了路,說了句,“進來吧。”建國跟著進來,年輕的男人又咣的一下把門關上。“使啥氣子了,回屋去。”何老頭有些生氣地罵道。
“年輕人,進來吧。”女人站在屋門口笑著說道。
建國剛進屋,就連忙說道,“大伯大母恁好,俺是柏建國,俺爸是柏衡生。”說罷又趕緊把手裏的餅幹放在茶幾上,他沒有說自己拿了啥,知道城裏人一般都不當麵說帶了啥禮,而且一路走來,門口有小山還有流水,院子裏挨著牆的都是花花草草,有一麵牆上還爬滿了草,屋子裏一排坐的,中間還有個桌子,咋看就是個有錢人。
“坐吧,是今天剛到嗎?你爸還好嗎?身體怎麼樣?生活上還過得去嗎?之前去了兩趟,覺得你們那確是難過啊。就是這個人太倔,母親也含恨而終,姓不姓何有啥關係,親人得認啊。”何老頭說道。
“還別說,真挺像。你跟你大伯那眉眼一看就是一家人,就是剛剛那個不爭氣的,是我跟大伯唯一的兒子,二十多了,還是整天不學無術,你年齡也不大吧,結婚了嗎?哦,忘了說了,我是你大母。”說話的女人看起來挺高興的。
建國思量了一下,這個何老太也挺好。於是就斟酌的回答道,“俺結婚了,有倆娃,今年虛歲三十。”
“行,正是好年紀。你跟你大伯在這聊吧,我去給你們做飯,嗯做點好吃的。”何老太說罷就要站起來。
建國有點急,想著過來求大伯,但接生這事還是得大母,也不知道咋說才好,撲通一下跪下了。
這下可把何老頭倆人嚇壞了,雖然有些埋怨柏老頭不認親,但還是有份親情在的,再說這侄子上門估計也是想了好久才有勇氣來。
“你這孩子是幹啥呀,有啥事說呀,能幫不用你張口,大伯就給你辦嘍。”何老頭有些急切地說道。
“大伯大母,俺是真沒辦法了,來時想著自己爭口氣好好幹,可是俺媳婦她懷孕了,這都五個多月了。整天就住在那磚窯裏,受點苦就受點苦吧,可是這生產的事,俺也不懂啊。”建國說著說著竟掉起了淚來。
想想自打兩口子來到這,啥苦都吃了啥罪也受了,媳婦總是鼓勵自己,可自己這個做男人的還是會忍不住難過,這都過得啥日子啊。
“唉,孩子,起來吧。這事去醫院不就行了,沒錢的話,我們出了。”何老頭一邊拉建國起來,一邊說道。
“老頭子是不懂,這孩子有倆閨女了,再要就超生了。是吧,不敢去醫院,不是沒錢去。”何老太問道。
“嗯,俺倆來這快兩年了,以前找過看命的,人家說隔四年就能要個小子,算著到時間了真懷了,農村人就是啥也不懂,就想著要個小子,俺媳婦也是天天把小子掛嘴上。俺不貪心,就想著管他閨女小子的,生了這一胎就不要了,啥都行。可這還是沒辦法,擱這啥朋友都沒有,也不認識個啥人,就隻能求求恁了。”建國不僅沒起,說著說著就又磕了起來。
“你這孩子咋還磕上了,快起來吧,能幫肯定幫,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別這麼快認輸。”何老頭又用了些力氣算是把建國拉了起來。又對著何老太說道,“你去做飯吧,多做點,再給孩子帶走點,那侄媳婦估計還在等信。”
“俺不吃,不吃飯了。就是想著能得個準信,跟媳婦說一聲,就得去廠裏幹活,不管咋著,還是得攢點錢。”建國推辭道 。
“也行,你說你們住哪了?等下午我跟你大母去看看,等下再準備點東西。就是這屋子小,估計住不下了,要不出點錢找個好點的地方住。”何老頭又說道。
“不用了,大伯,就是這生產的時候能照顧就行,俺這都吃慣苦了,孩子能順利出生就行。”建國又推脫了,站起來就準備走,像是又想確定什麼,補充了一句,說道“大伯大母,再等幾個月快生了,俺過來敲門,恁過去給看著行不行?”
“行啊,你這孩子,咋不行啊。你說說具體在哪,我下去過去看看,再給侄媳婦買點啥,男人都是心粗,懷孕是大事。”何老太率先回答道。
“既然張開嘴了,就別不好意思,你大母去看看是應該的。”何老頭接著說道。
建國一彎腰就準備再跪下,何老頭趕緊拉住,何老太也拉住建國的胳膊,拉扯間算是沒有跪成。
“俺這就走了,媳婦也等著急了。”建國準備邁腿走。
“等會,我給你找點東西。你拿著,要不得我這個老婆子拿,又沉又不好拿,還是你順便拿著吧。”何老太沒說完就轉身去裏間了。
“你大母都說了,就等會吧。”何老頭也說道。
約莫過了幾分鍾,何老太從裏屋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大包東西,鼓鼓囊囊的像是衣服,又像是吃的。
“這些呀,也不是啥值錢東西,侄媳婦一定用得上,你都拿著吧。就不給你一一打開看了,等你媳婦慢慢看吧。”說完話就遞了過來,建國還想再推辭一下,何老頭一伸手拿住包就推放在了建國胳膊彎處,也就不好再推辭了。
建國又舉了個躬準備走,何老頭連忙拿著茶幾上的餅幹也塞了過來,又說道,“咱家也沒啥小孩,東西還是拿給侄媳婦吃吧,孕婦都嘴饞,餓了就吃點。”
建國覺得送出去的禮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就想推脫,結果何老頭拿著餅幹率先走出了屋子,建國無奈隻能跟著走。
後麵又傳來何老太的聲音,“別等到快生才說,提前說,記住啊,這生孩子沒個準話,不一定就生了。到時候我再找你二母一起過去幫忙,放心吧,會沒事的。”
建國聽了心裏特別暖,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啥好,之所以找上大伯家,就是覺得大伯更良善一些,二伯當初認親時就脾氣不好,現在印象著也不敢上門。
何老頭站在門口催促道,“快過來了吧,別傻楞著了。你二母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你二伯也是一樣的。等你有時間了,我帶著你去認認門。都拿著吧,叫侄媳婦好好養胎,爭取給咱老何家再添個男孩,哈哈。”
“你這老頭子瞎說話,孫女不好嗎?”何老太站在屋前反駁道。
“哈哈,都好都好。孩子,你也別有壓力,啥都好”,何老頭又對著建國交代道。建國聽了心裏也舒服,就不再推脫大伯遞過來的餅幹,有機會好好報答,不在乎這些細節了,伸手接住了又對著何老頭鞠躬,然後抬腳就走了。
此時的建國從未有的輕快,還是有錢了好啊,新廠長就是這樣的,慈眉善目的,就算是罵人了也照樣給工資,還會勸工人省著花,要是有急用還可以找他借錢。後來從工友那知道,原來廠長厲害得很,城裏有一間飯店,生意好得很,來這開鋼筋廠,也是瞅準了機會。大伯大母也是心善的,歸根結底都是他們有錢,不怕自己這個窮親戚上門。
建國回到磚窯的時候,張雲榮摟著大閨女在睡覺,還真是受罪了,母女倆都瘦了。建國看著這邊的大肚子女人,個個都是吃得圓圓潤潤的,也就是自己這個媳婦瘦。輕輕把提包放在媳婦腳邊,又把餅幹放在了提包上麵,等醒過來也算是驚喜,又看了一眼就走了。
何家這邊何老太在懊惱地說著去看侄媳婦,結果還是沒有問出具體住在哪,何老頭倒是淡定,勸道過段時間就知道了,去了能多帶點東西就是了。又囑咐何老太吃完飯去老二家說說這件事。
再等建國回到磚窯的時候,就聽到媳婦跟閨女的說話聲,“柏娜娜,恁給俺少吃點餅幹,晚上吃雞蛋麵條。小肚子吃撐了,晚上別喊媽說拉屎。”
建國聽了還挺高興的,妻女都在身邊,一輩子不就這嗎?喊了一聲“俺回來”,就走了進來。
張雲榮聽到聲音,立馬把鍋挪開了一點,也不管鍋下麵燒的正旺的煤球,扶著肚子就走到了跟前。
“那提包裏頭的東西是恁買的?咋還買了一盒餅幹,這餅幹也得一十二吧。就是那衣服東西啥的不像是新的,就是質量不賴,擱哪買的?”張雲榮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
建國走過來,又洗了洗手,把鍋重新放回爐子中間,才說道,“這東西都不是買的,原本餅幹是送給大伯家,結果人家沒要,那提包裏的東西都是大母給的。裏頭都有啥,原本想看看的,時間來不及就沒有看,累的中午也沒有吃成飯,還有饃吧,我是真餓了。”
“有有有,俺去給恁拿,下午趁人少,叫老大去買的,人家賣饃的都快認識咱了,看著又是娃去的,還多給了一個。”張雲榮也跟過來說道,語氣裏充滿了喜悅,又想到那一提包東西,臉上更是高興。
“柏娜娜,別吃餅幹了,準備吃飯了”,建國喊了一嗓子。“啊”,柏娜娜頭也不抬就回應了一聲,數了數下午自己吃了五塊,媽媽吃了一塊,還有四塊,下麵還有一層,又一一藏好,一蹦一跳地過來了。
晚飯很簡單,就是麵條和饃,有一個加了糖的饃被柏娜娜吃了一半,建國一口氣吃了倆,張雲榮隻喝了一碗麵條。收拾過後,建國說帶著柏娜娜去洗澡,這都入冬一個多月了,是時候洗洗澡了。臨走的時候,又拿了一個空水壺。張雲榮坐到床上暖被窩,這冬天真的很冷,如果不是挨著男人,晚上根本睡不著。
建國說是洗澡,並不是去澡堂,而是領到了鋼筋廠,今晚上機器壞了,隻有機修師傅一個人在,廠裏有個熱水池子,常年保持溫度在一兩百度,是軋鋼筋的熱水罐裏排出來,幹淨又熱乎,工人們幾乎都在這舀熱水洗澡。這次就正好帶閨女洗洗,不過再大點就隻能跟她媽一塊洗了。柏娜娜也很配合,從小就跟著爸媽一起,也皮實了,媽怪爸凶的都不怕,反倒很喜歡貼著爸媽,加上還能玩水更別提多歡樂了。
倆人都洗過之後,又灌了一水壺熱水就回來了。把柏娜娜安置在床上,找個背光的地方,倒了熱水摻涼水,扶著張雲榮清洗。張雲榮這肚子不算大,整日不見陽光,還營養不良,孩子能健健康康的就算是好的了。隻不過倆人都記著看命先生的話,所以格外小心。
建國幫張雲榮洗澡,心裏還有些漣漪,除了肚子有些凸出之外,皮膚也變好了,白又細,該大的地方也變大了,配著一雙修長的大白腿,顯得格外美好。顧念著閨女還在那哼哼唱歌沒睡著,倆人洗了洗就過來了。
熄了燈等柏娜娜睡著,夫妻倆又開始聊起天來。
“去恁大伯家都發生啥事了,恁也不說清楚,急死俺了。都是恁大伯給哩,咋就恁好,啥都給?”張雲榮急切地問道。
“嗯,人家不在乎。也答應好了,等生產的時候,大母二母都過來。”建國言簡意賅地解釋道。
“那人家有啥要求不,俺看著這邊還有點忌諱生孩子,說生孩子的血不吉利。”張雲榮還是不放心地問道。
“有啥不吉利的,這不是添生命了。再說咱也算是至親,大不了以後發達了好好報答就是了,趕緊睡吧,”建國翻了個身準備睡了。
“唉,咱這咋說也算是求人,等再發工資了,給人家買點好的。買盒餅幹啥的,人家也不稀罕。”張雲榮沉吟了一會,又說道。
“嗯,有道理,咱窮得知恩圖報。”建國又翻了過來,突然坐起來抱著柏娜娜去了那頭,好在柏娜娜睡得死,抱了一圈也沒有醒。
建國往張雲榮身邊挪了挪,又伸手摟著,摸了摸肚子,又往上挪了挪。閉著眼睛摸來摸去,沒感覺到媳婦反抗,幹脆就大膽起來,就著身體整個人靠了過去。不一會,床就開始晃動起來,許是冬天就應該多運動,好一會才漸漸安靜下去,又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再接著就是男人的打呼聲。
張雲榮一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了,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放著的水煎包,旁邊還有一碗豆腐腦。人一下子就清醒了,肚子也開始咕咕的叫,這男人,會的真多,張雲榮想著就笑了。摸了摸柏娜娜的笑臉,輕聲說道,“水煎包,水煎包,誰吃水煎包。”果然,旁人的小鼓包就開始動了起來,頭都沒露出來就出聲喊,“俺吃,俺吃。”
張雲榮也不理人,隻是慢慢地起床,一股冷氣撲了過來,凍得人又想躲在被窩裏,吸了一口氣,披了件衣服還是起來了。
張雲榮身上這件不是棉服,而是羽絨服,隔風隔雪那種,是建國咬牙花了大價錢買的,就是怕媳婦和肚子裏的娃都凍著,現在穿身上是真暖和。從水壺裏倒了熱水,爐子裏的煤球是新放的,看來都是建國弄好了的。柏娜娜也骨碌起來,跟著張雲榮的腳步洗把臉就開始往桌子這邊走。母女倆吃著水煎包,一起喝了一碗豆腐腦,別提多高興了。
日子一天天過,就到了過年,鋼筋廠從小年二十三就停工了。建國不死心,開始到處轉悠,看看有沒有什麼活能幹。
其實,他是真害怕,這離老家才多遠啊,不過是兩百來地,卻是一個天一個地。城裏的大多人都是吃商品糧的,而且家家戶戶都很富裕,不說別的,就說吃早餐這件事,老家人幹了再重的活,也不過一碗米飯一個饃,有時連個鹹菜也沒有,想吃雞蛋也隻有麥忙的時候備點,就這還是好一點的人家才會有。但這邊一早卻有成群結隊的人買著吃,什麼水煎包胡辣湯豆腐腦,就連油條還分長的短的。像他們想吃,一年到頭難得買一回,就是媳婦懷孕了也不是日日買,饃倒是經常買,大點的一塊錢四個,小點的一塊錢六個,花卷糖包也一塊錢仨,要不是媳婦懷孕肯定是自己蒸。
差距真是大啊,自己這一輩子能吃飽穿暖就行,可娃的一輩子呢,總不能跟他一樣每天就為了吃穿發愁,這城裏的孩子沒有不上學的,公立的私立的,開車接送的,買零食的。大閨女斷斷續續的也算讀了一年書,那見識就是不一樣。過了今年也六歲了,是該上小學的時候,自己六歲的時候已經開始讀一年級了,大閨女這也不能耽誤,等到明年秋天說啥也得上了。如果這一胎是小子,更得供讀書,說一百道一萬,還是讀書能有出路。
建國轉了一圈又回到了鋼筋廠,竟然意外見到了廠長。廠長姓洪,要說也是個將近六十的老頭了,但人家就是闊綽,開廠子咋說也得十幾二十萬,還有每個月給工人發的工資,就按一個普工三百五算,三班倒一共有二十五個人,這又得多少錢,還有那看大門的倆老頭,再不給也得一百多。更有機修師傅,一個廠全靠他,聽說一個月有兩千多,這是啥概念,還是得有個技術。
建國本是想躲開的,畢竟沒幹活還在廠裏亂逛,有偷東西的嫌疑,他這也是跟看大門的老頭熟了才叫進來的。
“你過來,我記得你。是這個廠子的工人,對吧?很勤快的那個。好像上回看門林老頭請假就是你頂的班,還沒有要錢。”洪廠長大聲說道。
“嗯”,建國低頭回應了一聲。
“你來幹啥,又想偷學,機修師傅小唐走了,回老家了,想學也學不成了。我倒是有個活,你幹不幹?”廠長又問道。
“幹”,建國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哼,你這小子可以,能吃苦也有正義。過來吧,那林老頭以前跟著我在飯店裏端盤子,後來形象不好,又去後廚倒垃圾,都幹不動了,我又叫他過來看大門。在這個廠裏,林廠長算是最低等的一個,父母死了,最後一個兄弟也死了,自己也沒有孩子,年輕時候賺一個錢恨不得花兩個,現在可憐了,那工錢還不夠吃藥的。你說說一輩子賺點錢就不能留點,吃完了就不管老了咋辦。你可別學他,不是個好形象。”洪廠長一路說一路走,像是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人聊天似的。
建國也不知道啥回答好,總不能一起吐槽林老頭吧,廠長這話裏是嫌棄,但也一直給活幹,算是有情誼的,想了想,又回答了一個“嗯”字。
洪廠長停下看了一眼建國,又繼續走,走到辦公桌前停下了。抬頭看了一眼建國說道,“就這些,搬吧,放到我車上,然後跟我一起去送,送完回來給你個好機會,但沒有錢,也沒有東西,幹不幹?”
“沒多沉,能搬。”建國說著就開始行動起來。洪廠長跟在身後也拿了一個稍微輕點的,準備跟建國一起去車上。
打頭走的建國又回頭問,“車擱哪哩?咦,恁咋搬啊,快跟俺吧”,“咋了,我是個無用的老頭子。”洪老頭眼瞪著反問。這下又把建國嚇住了,心裏想這城裏的老頭真奇怪,叫幹活的人是他,自己幹的人也是他,咋幹都不對。
一路沉默走出來,建國放慢了腳步跟著洪廠長,隻見洪廠長出了大門轉彎去了隔壁鋼筋廠,抬頭看那停著一輛車,可不就是廠長的,黑色的轎車,車長屁股長,建國第一次見的時候,覺得這車真醜,還是堂哥那綠色的車好,還能坐人。
“放著吧,走,還得兩趟。”洪廠長說話有點喘。畢竟一輩子沒幹過啥活,隻不過是看著眼前的小子這麼能幹,有些不服輸罷了,一路疾走過來還有點氣不勻,得有兩百米吧,這力氣人就是不一樣。
建國站了一下說道,“俺著路了,恁擱這歇住吧。”洪廠長點了點頭,是得歇歇。
建國又跑了三個來回,本來是想兩趟拿完的,結果一用力那袋子破了,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實實在在的肉,怪不得軟軟的,聞起來有些腥,真是沒想到洪廠長買這麼多肉。
等全部東西都拿上車之後,洪廠長已經坐在了駕駛座上,抬頭示意建國也上車,建國也不扭捏,本就答應好了的事情,跟著上就是了。
車上無話,洪廠長差不多開了十多分鍾就停下來了,接著就是下車,示意建國拿一塊肉下來。隻見洪廠長把那小矮門打開徑直走了進去,建國也趕緊跟在後頭。走進院子裏才看到,這院子裏的幾個門都開著,聽見聲音探出頭看的是好幾個年輕男女。建國想誰家有這麼多年輕人,聽著還有孩子聲音,這得大多的人家啊。
洪廠長走進了最裏麵的一間,喊了一聲“小趙,快出來。”聲音剛落就走出來一個中年男子,看了一眼,就趕緊跑出來,臉上還掛滿了笑容,“呀,洪廠長,您來了,咋使得呀。快進屋,快進屋。”
走進屋才發現這屋子別有洞天,竟分成三間,中間是堂屋,旁邊兩個房間都用小門隔著,東間走出來一個中年女人,西間是一個半大小夥子,都禮貌地叫了人,半大小子說是作業沒做完又回了房間,中年女人幹站著有些局促。直至那個叫小趙的男人指使著倒水才開始動。
“洪廠長,讓您看笑話了,我這婆子說起來也跟著我來一年多了,但還是連個開門曲都不會。好在是孩子學習好,想著砸鍋賣鐵也得供孩子讀書,這窮人嘛,就是靠讀書改命。”小趙說道。
“哈哈,有這覺悟是對的。建國,你聽見了嗎,也要好好供孩子讀書。你這孩子,把肉放下吧,咋還一直背著。”洪廠長說完又哈哈笑。
建國趕緊把肉放在桌子上,又站在了洪廠長身邊,眼觀鼻鼻觀口的充當背景板。
洪廠長看了一眼建國,笑了一下說道,“小趙啊,我跟你說的話算數,隻要你年後肯來。這肉差不多十來斤吧,過個好年。行,就這。”說罷就站了起來準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