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說出真相,你應該清楚這對張繡兒而言,意味著什麼。”這不僅僅是張繡兒一個人的疑惑,賀停雲同樣百思不得其解。
他涉足官場多年,經手案件無數,最是明白“法理外亦有人情”這個道理,黑白之間本就有難辨善惡的灰色地帶,法律條文的設定,也留有寬泛的解讀餘地,從輕發落或睜隻眼閉隻眼,更是常事。
更別提,張繡兒母女算得上對顧北檸有恩,她沒有一定要說出真相的必要。
顧北檸看向他的眼睛,反問道:“賀少卿,請問該如何區分罪有應得和情有可原?”
賀停雲挑挑眉,不解道:“為什麼這麼問?”
“張莽縱然沒有失手殺人,但品行惡劣,所以即便因此被冤判以死刑,也罪有應得;張繡兒母女飽受淩虐,即便今日是她們失手殺死了張莽,但也情有可原,對嗎?”
賀停雲點點頭,這是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的想法。
“那鬥毆算惡嗎?偷竊算惡嗎?口出惡言算惡嗎?袖手旁觀算惡嗎?我們要如何區分善惡的界限?殺人者要受到何種程度的痛苦才算情有可原?死者又要犯下何種程度的惡才算是罪有應得?”
賀停雲被問住了,他愣愣地看著顧北檸,她身上有一種強烈的矛盾感,不諳世事的天真和過於成熟的沉靜雜糅在一起,使得她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在人情社會中,所有人習以為常的,是賀停雲先前所秉持的觀念,甚至是方文卓所秉持的觀念:世俗禮法要重於法律條例。
他們習慣性地將個人情感摻雜進司法的實踐中,這在他們看來,這是對律法的補充和修繕,因為世事無絕對,並非非黑即白,適當地讓步和妥協,才能讓最終的判決更加公正,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但顧北檸不這樣想,她有另外一套完整的邏輯,更加冰冷,更加不留情麵。
她用非黑即白的世界觀審視著每一樁案子,不徇私情,不顧及真相以外的事實,唯一能左右她判斷的,是屍體呈現出的絕對真實。
“可是,你不會覺得張繡兒的案子太可惜了嗎?這對她並不公平,不是嗎?”
“賀少卿,你太天真了,世上並不存在絕對的公平,我們能做的,隻是盡可能追求最大的公平。”
而律法,是唯一的實現方式。
千萬人斷案,就會出現千萬個標準,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本就難以解讀和定義,隻有統一的律法,隻有鐵麵無私的司法實踐,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證大部分人的利益。
賀停雲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竟會被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嘲笑天真,顧北檸對他造成的心理衝擊太甚,原本的觀點信念,在她一字一句的辯駁中,寸寸坍塌碎裂。
“這些,是誰教給你的?”
顧北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如那晚“他問她該如何區分生前傷和死後傷時”的反應:“為什麼一定要別人教?你不能自己獨立思考嗎?”
賀停雲再一次被反問得啞口無言,他與顧北檸認識不過短短一日,卻已經在心中數度推翻了對她的認知和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