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海自有接載的大船。
宦楣歎息。
她仰起頭,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她往回走。
走到一半,她很平靜地用很普通的語氣說:"你還不出來,想躲到幾時去?"
她身後嘁嚓一響,一個人影自矮樹叢中鑽出。
宦楣跟著說:"冀軫出入口公司:沒想到你負責運進運出的是人口。"
那個人不出聲。
"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一聲。"
宦楣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往上坡走。
"真沒想到你做的是這些勾當。"
走到有路燈的地方,宦楣轉過頭來,看著黑衣黑衫的聶上遊。
"真奇怪,自古做賊的都愛穿黑色夜行農。"
聶上遊知她心中氣著,不與她辯駁。
"為什麼不提醒我,我父兄才是賊中之賊?"
聶上遊仍不做聲。
"今晚沒有香檳招待?"
他伸手做一個請的姿勢,招呼宦楣入屋。
宦楣找到酒瓶,索性不等杯子,抓住瓶子就灌,鯨吞幾口,用手背擦擦嘴,頹然倒在沙發裏,"多謝你成全兩個疑犯。"
聶上遊坐下說:"我隻不過聽差辦事。"
宦楣擺擺手,"全世界的劊子手都這麼說。"
"是宦先生本人與總部聯絡,老板方叫我執行任務。"
"當然,你沒有錯,他也沒有錯,全是社會的錯。"
"我不能告訴你,但事前已吩咐宦暉預先通知你。"
"嗬,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待我都已仁盡義至。"
"眉豆,原諒我,這件任務關係重大,不能從我嘴裏泄漏消息。"
"剛才我也險點壞了你們的大事,差一點點,你的手足以為我會大義滅親,向警方舉報。"
聶上遊維持緘默。
宦楣又喝了幾口酒。
命運總使她碰到同一類的男性,他們總是忠於任務多過一切,無論黑道白道,她總沒有在他們心目中占第一位。
真是失敗。
半瓶酒下肚,宦楣的身子漸漸和暖,精神放鬆,人生觀也變得不一樣。
她問聶君:"近年來那麼多大案子,冀軫的生意很好吧?"
聶上遊實在無法召架。
宦楣拍一下掌,"這下可都明白了,可記得我們在法庭外偶遇!那次,你特地向梁國新兜生意吧,但是他沒有走,你賺不到傭金。"
聶上遊索性任她挪揄嘲弄。
宦楣放下酒瓶,"我該走了,我還得編一個故事,使每一個人信,我不知情。"
"你不適宜駕車。"
"我可以應付。"
"我送你。"
"你留在家比較好,那具電話隨時會響,說不定有什麼更重要的貨等著出埠。"
她走到車旁,腳步一樣筆直,但她找不到車匙,聶上遊已經把它收起來。
"坐過去,待我來開車。"
"我不要領你的情。"
"我恐怕你這次會事與願違: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宦興波與宦暉在何處落腳,隻有我可以與他倆聯絡。"
宦楣抬起頭來發呆。
聶君把她推到鄰座,發動車子。
"我從沒有對你說過謊,也許有些事我不該省略不提。自唐人街到小西西裏,再與波多黎各黨魁結交,最後賞識我的這位老板,是幫會大哥。眉豆,一個人總得生活,但是你對生活全然沒有了解,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
宦楣本來不打算說話,終於忍不住,"你與鄧宗平都看不起我,因我沒有吃過苦,我倒情願一直如此,並不希望在你們跟前升級。"
聶上遊心裏不好過,"我怎麼好同鄧君相比。"
宦楣的眼皮漸漸沉重,頭抬不起來,酒意發作了,她的靈魂像是要飄進另外一個更美更好的世界裏去,她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說:這裏沒有什麼值得留戀,走吧,走吧。
若不是聶上遊推她,她已抵達彼邦。
"眉豆,醒醒,眉豆,下車。"
宦楣睜開眼睛,"到家了嗎?"
"你要在這裏轉車。"
"為什麼?"
"看。"
宦楣停睛一看,隻見前麵路口停著黑白兩色的車子,車頂藍燈刺眼地閃動。
天色已露曙光,宦家父子早已走遠。
宦楣說:"我還有力氣,我可以徒步上去。"
"不要再與我聯絡,我會找你。"
"別擔心!我不敢出賣掌握我父兄消息的人。"
宦楣推開車門,悄悄下車。
家門口一大堆人在等她,鄧宗平是其中之一。
宦楣站到母親身旁,宦太太尚未更衣,披著頭發,穿著睡袍,一臉茫然。
鄧宗平聞到一陣酒氣,痛心的問:"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宦楣微微笑,跌到沙發裏,回答:"尋歡作樂。"
"宦先生同宦暉失蹤,你可知道?"
宦楣張大嘴,"怪不得那麼多製服人員來搜查,我父親呢,我兄弟呢,他們在哪?"她提高聲音叫嚷起來。
鄧宗平凝視她,她也瞪視他,她再也不用怕他,她所經曆的,已使她麻木,忘卻害怕。
他們做完調查,拔隊離開。
宦太太似乎有點胡塗,拉著自由問:"宦暉父子到什麼地方去了?"
自由不知如何是好,宦楣過去硬著心腸回答:"跑了。"
宦太太又問:"他們幾時回來?"
宦楣又說:"沒有人知道。"
宦太太問:"那怎麼辦?"
宦楣說:"試著辦,沒有他們,照樣也得生活。"
宦太太似乎仍未聽懂,她問女兒:"你呢,你會不會離開我?"
宦楣正站在窗前,剛好看到藏在樹叢內的一輛小車。
"我!我不走,母親,我會陪著你。"二十四小時受到監察,不是那麼容易走得掉。
她做了黑咖啡喝,大杯大杯的灌下去。
鄧宗平在廚房找到她。
"你鞋上都是泥濘,去過什麼地方?"
宦楣笑。
"你知道他們的下落是不是?"
"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要盤問我。"
"但是你去送過他們。"
宦楣想起來,自車裏看過去,隻見到父親縮小了的麵孔是灰黑色的。
鄧宗平壓低聲線,"你知情不報,協助他們逃亡!"
宦楣抬起頭來,很遺憾的說:"宗平,你看,你並不想真的同我結婚。"
"這與婚事完全無關,我們此刻討論你做錯的一件事情。"
"我一直以為愛沒有錯與對。"很明顯,他不是這樣想,鄧宗平永遠是正氣的化身,對他來說,每個人都有罪,直至清白。
宦楣微笑,到這一刻,她才擺脫他的控製,她不再愛他。
"宗平,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我不希冀得到你的同情,此刻宦家對你聲譽有損,我們還是少來往的好。"
"這是什麼話。"鄧宗平拉著她。
"我很疲倦,想去躺一會兒,上次睡覺,可能已是十天前的事了。"
"我稍後再與你聯絡。"
宦楣苦笑,"不要叫醒我。不要喚我回來這個世界。"
她倒在床上,昏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