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在彙入大海之前,拐了個彎,分支成千百條大小河流,衝刷出美麗富饒的長江三角洲平原。千百年來,人們在長江沿岸定居,並不斷發展繁榮著。就在長江入海前拐彎的地方,曾經有一個中興村,村子前靜靜流過一條小河。不知從何時開始,人們便傍河而居,小河流過每戶人家門前,人們在河裏洗菜、淘米、刷碗、洗衣服,在河裏捉魚蝦、摸螺螄、套黃鱔,孩子們一到夏日,便撲通撲通跳下河遊泳嬉戲。夏末秋初時分,河麵上菱角的葉子挺出水麵,綠得油亮油亮。滿河綠葉中,星星點點地綴著一朵朵白色小花,小到你若不湊近是絕不會發現她們的存在的。這些小白花確實很不起眼,沒有濃鬱的芬芳,沒有鮮亮的色彩,但她們散發出河水的清新,透著一股難以抵擋的青春氣息。每逢中秋時節,村裏的婦女們便坐在僅容下一人的木盆裏,在綠葉間穿梭,當自己已被一個個嫩綠的菱角淹沒時,便上岸來。此時,早早就在一旁等候的一群孩子便像趕鴨子似的,一窩蜂撲向那跳動的綠色菱角。
順著小河往西走,出了村子,穿過一條路,便置身一大片沙地,濕潤的沙地,絕非沙漠。使勁踩幾腳,會有水從沙礫縫隙間滲透上來。若是拚命在一塊地方跳幾十下,那塊地方會逐漸凹陷下去,同時顯得比鄰近的沙地要濕潤許多。繼續跳幾十下,你會覺得好像要陷入沼澤一般,那塊沙地似乎要將你吞沒,然而不知為何,你始終是安全的,其高密度與彈性使你陷入玩蹦床的幻覺。雖說是沙地,卻有些細心的村裏人在這裏零星地種植了不少蔬菜。常有些孩子來這裏挖蘿卜、紅薯、花生什麼的,就地開野灶烤著吃,這可以從一堆堆黑灰判斷出。究竟是什麼造就了這塊沙地如此獨特的質地?我想,在沙的掩蓋下,一定是肥沃的土壤!
再往前,便是一大片又高又密的蘆葦叢。透過蘆葦叢間隙,你會隱隱感到有什麼巨大的能量流動著,仿佛從未停止過。隻有穿過蘆葦叢,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股能量,如此強烈,甚至不敢相信,腳下,一浪浪洶湧著的,眼前,無邊地澎湃著的,就是曾日夜追尋的長江!
如今,長江依舊洶湧,然而卻尋不到那條緩緩流入長江的小河,尋不見那個依河而建的村莊。那片沙地,那叢蘆葦,也隨水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筆直寬闊、無限延伸的馬路,數家中外合資的化工廠,一個又一個煙囪,噴吐著五彩煙雲……
小河
她,出生在這條小河邊的中興村,喝著河水長大。小河不僅僅流過她的家門,更流經她的全身,她的整個生命……但這已成為曾經,最終,小河不見了,她消失了。但沒有人記得,是小河離開了她,還是她離開了小河。
王小河,今年78歲,屬虎。有迷信說法,屬虎的女人,命太硬。
十歲那年,小河的父親肚子疼了一天一夜,就再也沒有醒來。第二年,母親抱病離世。而那年,小河才十一歲。家裏隻剩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而家中的生活僅靠大哥做些雕刻木頭的活計勉強維持。
不久,經人介紹,小河離開小河邊的家,乘船到了長江中的雙山島。從她邁入黃家門坎的那一刻起,她已是黃家的人了。童養媳——小河並不逃避這個稱呼,她已接受社會賦予她如此的地位,甚至連自己都把自己定位在社會的最底層。她明白,要不是這戶人家收養她,也許自己連第二天都活不過。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小河嚐盡了世間的百般苦痛。名為童養媳,實為使喚丫頭。十一歲的小河不再是父母和哥哥姐姐捧在手掌心裏的不懂事的小女孩了,她學會了洗衣、做飯,家中大大小小的雜活兒她都能做得來。而小河的“阿公”“阿婆”卻總是過分挑剔,百般刁難。小河隻要稍不留神,桌上一塊油漬沒擦淨,或下雨沒來得及收衣服,準逃不過“阿婆”的一頓毒打。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還要被“阿公”揪去田裏割秧。小小年紀哪裏做過農活,隻要一把秧割歪了,身後“阿公”掄起釘耙就朝小河頭上“砰”一記。一天下來,頭上鼓起拳頭那麼大的瘤。一年下來,小河渾身上下已沒有一處像剛到黃家時那麼健康了。
小河那雙稚嫩的小手過早地擔負起人生的重擔,在歲月長河中漂洗得蒼老粗糙。攤開雙手,仿佛江南縱橫交錯的河流在其上緩緩流動,不斷改變著舊河道,衝刷出新河道,雕琢出條條溝壑。
十二歲的小河,第一次看見日本人。不知誰大喊了聲“東洋人來了”,路上的姑娘們便慌忙躲進草叢裏,呆在家裏的成年女子也坐立不安,紛紛鑽進廢棄的小房子裏,或趴在田邊。小河雖說仍含苞待放,但早聽說“東洋人”就愛捉別人養的雞,搶人家的“花姑娘”,嚇得趕忙往家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