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誌新見假善人安排得並不過分,從良心道德還算合乎情理,也沒說些什麼,便點頭默認表示讚同。這樣大功歸於自己,小利留給了小玉,門誌新能不心滿意足?她也是個爽快人,催促假善人說:
“來財啊!你就早早把小玉娶過來吧,讓她好好親親自己生的孩子。我呢?還要看你和小玉有個咱的兒子呢……”
巧鳳“百歲”這天早晨,嘩嘩下著大雨。
親戚朋友,街坊鄰居,有的披著雨布,有的穿著蓑衣。人群中,有的拿著雞蛋,有的提著點心,還有的幹脆遞上銅錢,一一做為賀禮。
假善人穿戴整齊,紅光滿麵。心情興奮,喜氣洋洋。他站在門口點頭哈腰,拱手相迎。對每一位來客都是深深鞠躬,嘴裏不住地說: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各位破費了……”並讓各位賓客進入客廳,先喝茶等著,隻要鞭炮一響,吉時一到,立刻開席喝酒吃飯。
天已接近中午,爽爽的小雨還是不住流地下著,假善人看到所有親戚朋友和下請帖的街坊鄰居全部到齊,從腰裏的衣兜裏掏出洋火,親自點燃了門口懸掛著的萬頭“開門紅”鞭炮。隨著劈哩啪啦震耳欲聾的響聲,他趕緊走進客廳裏對賓客們深深鞠了一躬,謙恭地說:
“各位朋友,各位來賓,各位街坊鄰居,各位女士,寒舍略備幾瓶水酒、粗茶、淡飯,請不要嫌棄,還望各位盡情享用,隻管吃好,喝足,不要空著肚子而歸……”接著,又對外麵高喊一聲:“宴席開始!上菜—”
這時,被雇來助興的幾個外地時髦小生和摩登女郎,都畫眉塗臉,坦胸露背,粉墨登場,扭動著細柳腰肢,在鑼鼓和胡琴的伴奏下,唱起了九腔十八調的民間小雜戲。
賓客們一邊喝著酒,品著茶,吃著飯,一邊用眼觀看著這幫盡情投入演戲的男女。
這幾個角色拖腔拉調,手舞足蹈,你逐我趕,故意打情罵俏,半點不怯場地表演,博得了眾人一陣陣的掌聲和喝彩聲。
酒過三巡後,有的還猜拳劃令,“六六六呀!五魁首呀!叫你輸呀!不能贏呀!別耍賴呀!快拿錢呀……”有的喝醉了酒,躺倒在地上耍酒瘋罵街。
正在這時,忽聽門口人聲嘈雜,還聽到有女人大喊大叫,大哭大鬧。
假善人在客廳忙著招待客人,聽到外麵的哭喊聲,放下茶壺就要出門看個究竟。
這時門誌新走過來說:“你忙你的,你沒看見客廳這樣亂嗎?我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這樣不講理……”說著,打了把雨傘走出了門外。
來到門口一看,隻見一個年輕女人披頭散發渾身汙垢。一件大襟襖敞開著,一條沾滿粘泥的褲子一隻腿挽著,一隻腿耷拉著,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丫光著。她站在台階下淋得濕雞一般。見有人出來,又呼天喊地,大哭大鬧地高聲唱叫:
“我是鴛鴦河裏水怪的小妾,我今天要來取孩子,你還我的孩子,你是什麼人敢收養我的孩子?你是不是一個女妖精?”她一把抓住門誌新又撕又咬。
門誌新想:今天是孩子的“百歲”,是個喜慶的大好日子,家裏又有這麼多客人,怎麼偏偏碰上這樣一個瘋瘋癲癲,又哭又笑,又打又鬧的瘋婆娘?還當著眾人的麵在出自己的洋相,感到真是掃興,感到真是下不來台。
但轉念又一想;喜氣臨門的今天,我也行善積德,心慈手軟,不和你這個瘋女人一般見識,先把你支走再說。於是,門誌新和顏悅色地騙她說:
“這位小姊妹,你弄錯了吧?這裏哪有什麼孩子?我倒是聽說,今天早晨下雨,我看見有人抱著一個孩子朝村西鴛鴦河去了,不信你去看看。“
瘋女人聽後,信以為真,鬆開扯住門誌新不放的手,又赤腳露身,散亂著長發,哭天嚎地叫著:“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你在哪裏呀!你想死娘啦!你別死啊……”這樣地哭著嚎著,直奔村西的鴛鴦河去了。
門誌新見這瘋女人已經走遠,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暗自慶幸,還好,多虧自己年輕腦瓜不笨,用調虎離山計把她騙走。要不然的話,她進到屋時當著這麼多人再這樣鬧下去,麻煩可就大了。於是,門誌新便心情興奮,麵帶笑容地回到客廳。
“剛才門口怎麼回事?使你這樣高興?”假善人見門誌新進來,忙把她拉到一邊,急不可待地問。
“今天真是喪氣,外麵來了一個瘋女人,口口聲聲哭喊著要她的孩子,真是的。還好,被我三說兩騙,她信以為真,上了村西鴛鴦河那邊去了。”
“她長得什麼樣子?有多大歲數?”
“反正挺年輕的,看上去也就二十左右歲吧,看模樣挺俊俏的,披頭散發,瘋瘋癲癲,叫人看了怪心酸的……”
假善人心裏一驚,莫不是自己心愛的小玉?要不然的話,她來門口要孩子幹啥?事情能這麼碰巧?難道真是她?可那天從她家臨走時,她還好好的呀!怎麼才三個多月就瘋了呢?怪不得從昨天晚上他的左眼就不停地跳。他還聽人說過:右眼跳是破財,左眼跳事情壞。難道今天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
想到此,便對門誌新說:“家裏客人和戲班你先照應一下,我出去看看,這個瘋女人到底是誰?”
假善人說著,隨手拿起一把雨傘出了門,也不管是泥是水,邁開流星大步,徑直朝村西的鴛鴦河奔去。
這時,天空又烏雲密布,霹靂震天。漂潑大雨像要倒下來似地,整個鴛鴦河水洶湧澎湃,直瀉而下,咆哮的聲音如虎吼一般。
假善人來到河邊,見有一隻鞋掉在地上。他忙撿起一看,正是自己從集上買給小玉的那雙繡花鞋。便兩手做成喇叭狀,對在嘴邊聲嘶力竭地大聲高喊:
“小玉!小玉!—我的小玉……”
當假善人注視著河麵喊叫時,突然發現小玉在不遠處的河邊裏,兩手緊攀一塊石頭,身子卻漂在水裏。
此時的小玉在河裏也見到了岸上的假善人,她拚命地叫著:“哥哥!哥哥——我是小玉啊,快救我,快救孩子啊!我看見了,咱的巧鳳已經死在這河裏了……”
“妹妹!我來了,你使勁把著石頭。”假善人丟下繡花鞋和雨傘,奔命地向前奔跑,“妹妹!孩子沒有死,就在咱家裏,我救上你,咱立刻回家,咱一家人馬上就要團聚了……”
當假善人奔到小玉近前,伸出手就要去拉她的胳膊,正在這一瞬間,一個急浪打來,將小玉吞沒,卷進了漩渦,消失得無影無蹤。
假善人站在河邊失聲地哭著、喊著,淚水伴同著雨水隨著他那痛苦不堪的臉頰淌下來。這樣哭了好長一段時間,假善人想起家裏還有好多客人在場,便心情沉重地訕訕回到了家。
此時,客人們早已酒足飯飽,都三三兩兩地回家了。幾個演雜牌戲的男女,也被安排好了住處休息去了。客廳裏隻剩下門誌新在心急如焚地等著自己的男人回來。
門誌新見假善人哭喪著臉不願意,猜想是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忙問:
“你怎麼去了這樣長的時間?難道外麵出事了?”
“都是你不好,被你騙走的那個女人就是小玉。”假善人氣憤地埋怨說。
“怎麼能是小玉?她不是在她家嗎?”
“她想巧鳳想瘋了,今天便來到了咱家要孩子。不曾想,叫你一騙,她信以為真,奔去了鴛鴦河……”
“那你為什麼不把她領回來?”
“領不回來了,小玉被河水衝走了。”假善人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門誌新聽了,也眼圈發紅,十分惋惜地說:“都是我不對,在門口那時,問問她叫什麼名字就好了。真沒想到,小玉能遭此下場,真是命太不濟了。”
門誌新抹了一把淚,倒勸假善人說:“來財啊!你也別太傷心了,人都已經死了,難過有什麼用?咱還是全心貫注,拉扯她的孩子吧。或許小玉的心在天堂能慰藉些,你說是不是?”
門誌新又說:“反正這事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巧鳳呢?以後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呢?就是孩子唯一的親娘。咱倆要讓她茁壯成長,讓她好好做人……”
假善人聽了妻子所言,覺得她說的也在理。是啊!人死不能複生,小玉已經不在人世了,光難受有什麼用?再說啦,我喜歡你不假,但我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啊!我們已經講好了,我會馬上娶你,馬上接你回家,可你得了這個瘋病能怨我嗎?你瘋瘋癲癲地自己往鴛鴦河裏跳,難道你能埋怨我的妻子門誌新嗎?
想到此,假善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小玉啊!小玉,我們倆這是一段曇花一現的緣分,這是蜻蜓點水的一節夫妻。你對我無私的、真摯的付出代價的,直至獻出生命的愛情,我會永遠銘刻在心中的。對於我欠你這份天大的情誼,今世是沒有機會償還,也隻有來生再報了。”
“你也別自責了。”門誌新握住假善人的手,安慰他說:“小玉不在了,不是還有我給你愛情、給你溫暖嗎?老天爺見咱沒有孩子,派小玉這個女神把巧鳳送到咱手上,難道你不覺得這是天意嗎?”
“是啊,是啊,我也覺得事有蹊蹺,小玉來路不凡,肯定她是菩薩派來送孩子給咱的女神,人家完成了使命回天庭去了……”假善人也深信無疑地說。
門誌新把嘴對在假善人的耳朵上,小聲說:
“小玉既然回到天庭複命去了,那你還難過幹什麼?我看巧鳳的事咱得保住這個天大的秘密,也隻能你知、我知,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了。否則的話,對你,對我,還有對巧鳳都不利。”
“是啊!這事確實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了。”假善人擔心地說,“可接生婆知道啊!而且她的嘴是那樣的快。”
門誌新用一個手指頭戳了一下假善人的額頭,半埋怨半疼愛的說:“你的腦瓜真是不開竅,常言說得好,吃了人家的嘴短,花了人家的手軟,咱給接生婆些錢,讓她守口如瓶,她還能出去亂嚷嚷?”
假善人覺得門誌新說的話確實在理,便拿了幾吊錢找接生婆。
假善人把錢塞給接生婆,軟硬兼施地說:
“老大姐呀,老大姐,你是個精細人,是個明白人。小玉生孩子的事情你要絕對保密,千萬不要對外人說。如果你萬一把這事泄露出去,我劉來財可就一敗塗地,你老大姐看著好嗎?”
“大兄弟呀!這你可見外了,別看我快嘴婆嘴快話多,但對保密方麵,還真有兩手呢!比如說吧,我在家當大姑娘時,就跟俺的相好有過孩子,可俺知道事情的重要性,隻字不提,快二十年過去了,俺家那個老東西到今天也不曉得。對於小玉生孩子的這件事,你說,我能出去亂喳喳嗎?”
失去了小玉,假善人覺得從良心上還是對不住小玉的爹。當初和小玉密切交往,談情說愛,自己已有妻室,老人已看出破綻。他沒有支持,但也沒有反對。有了巧鳳後,他也心情愉快,高興萬分。老人已風燭殘年,又沒有了自己唯一的閨女,真是殘忍,叫人可憐。於是,便拿上幾錠銀子,備上牲口,馱了兩口袋糧食,來到華西村送給李長耿老漢。
假善人來找李老漢,目的有兩個:一是負荊請罪,向老人磕三個響頭,多說幾句對不起的話。誰叫自己沒有經常來看小玉呢!二是多給他幾個錢,讓他在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日子裏度過自己的風燭殘年。
使他遺憾的是,當他來到小玉家,門已上了鎖。他急忙打聽左右鄰舍、過路行人,有的搖頭,有的擺手。
這時,走過來一位手拄龍頭拐杖,留著花白胡子的老翁。假善人忙上前問:
“老伯,您可曾見這家主人?怎麼鎖著門?”
“你說的是李長耿?”
“對!對!就是他,他上哪兒去了?”假善人急不可待地問。
“唉!真是慘哪!”老翁長歎了一口氣,“聽說他閨女沒出閣就生了一個孩子,但被人抱走了。後來他閨女想孩子想瘋了,致使她尋死覓活的。又聽說為找孩子,閨女死在了鴛鴦河裏,李老漢聞訊後更是悲痛欲絕。在一天晚上,趁著夜深人靜,便跳河自盡,和他閨女走了同一條路。”
多少年過去了,假善人對這段刻骨銘心的往事還曆曆在目。他一回想起來,心裏就覺得難受。
巧鳳都長成大姑娘了。孩子從小到大,隻知道母親是門誌新,並不曉得還有個小玉親娘。
有詩為證:金屋藏嬌渡陳倉,
虛情假意騙芬芳。
甩手施舍錢財布,
少女失貞淚汪汪。
情哥得女喜洋洋,
移花接木荒唐荒。
鴛鴦河水浪濤急,
紅顏薄命多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