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燈光幽暗、樹影婆娑、用大理石碎片砌成的小路,我朝賓館深處最豪華的一號樓走去。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孫大盛今晚在一號樓西餐廳的五號包間設宴招待我們——他的中學同學。

孫大盛人沒到笑聲先到了。聽到他的好像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我們慌忙站了起來——不對不對,除了我之外,他們本來就是站著的。聽到孫大盛的笑聲他們鬆散的身體突然地緊張起來,所以感覺上就好像是從沙發上突然地站了起來一樣。連看起來平靜如水的謝蘭英的腰身也微微地挺了挺,扶在椅背上的兩隻手也挪下來,交叉著放在肚子上。真正慌忙站起來的其實是我,我原來是不想站起來的,但我身體自己站了起來。

那個英俊青年推開門,然後迅速地閃到一邊,腰微弓著,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就像名角登台一樣,孫大盛光彩奪目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隻見他上身穿一件金黃色的半袖體恤衫,下穿一條黑褲子,肚子有點凸,但是不大,頭有點禿,用邊上的毛遮掩著。他的頭發一根是一根,看起來十分珍貴。那個二十多年前的孫大盛的猴精怪樣執拗地從我記憶裏跳出來,與眼前的大幹部孫大盛對比。我總覺得眼前這個家夥不是從那個偷櫻桃掉到我家豬圈裏的孫大盛成長起來的,就像一匹老驢是不可能從一頭牛犢子成長起來一樣。但他的獨具特色的、任誰也學不像的笑聲又說明眼前這個豐滿的大幹部的確就是孫大盛這個從小就偷雞摸狗的壞蛋。

"咯咯咕咕咯咯"孫大盛歡笑著對著我們走了過來,那扇厚重的包了皮革的房門無聲地掩上,那個英俊青年像股白煙一樣消失了。

"咯咯咕咕董良慶"孫大盛握著董良慶的手,笑著說:"官倉老鼠大如鬥,見人開倉也不走咯咯"

"咯咯咕咕張發展"孫大盛握著張發展的手,笑著說:"要想富,先修路。"

"咯咯咕咕桑子瀾"孫大盛握著桑子瀾的手,笑著說:"三等人戴大簷帽,吃完原告吃被告。"

"咯咯咕咕小茅房"孫大盛握著"小茅房"的手,笑著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孫大盛笑眯著眼,站在謝蘭英麵前,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幾遍,然後將目光停在她的粉團般的大臉上,笑著說"徐娘半老嘛!"

謝蘭英的臉唰地紅了。

孫大盛伸出手,說:"多年不見了,來,握握手嘛!"

謝蘭英猶豫著把手伸出來讓孫大盛握著,她的臉卻別到了一邊,那羞羞答答的勁頭兒很像一個小姑娘。

"小茅房你把謝蘭英管得太嚴了吧?"孫大盛握著謝蘭英的手,歪著頭問"小茅房"。

"冤枉啊,孫部長,""小茅房"誇張地說,"你看看我樣子,哪裏能管得了她?"

"有什麼冤屈盡管對我說,"孫大盛緊盯著謝蘭英的臉道,"本官為你做主!"

孫大盛鬆開了謝蘭英的手,笑眯眯地對著我走來。我本來想喊他一聲"弼馬溫"——這是上小學時我親自給他起的外號——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的肥胖的小手大老遠就伸了過來,我的手迫不及待地自己就迎了過去。我的手感到他那隻小胖手像一隻剛剛孵出的小雞,又軟乎又溫暖。

"魏大爪子,你今晚上可是煥然一新啊!"孫大盛用手撚著我的衣袖,笑著說,"沒先過過土?"

"這個狗日的賓館,全部用水泥糊死了,找點土不容易!"我大大咧咧地說。"小茅房"說:"我們來時,他正脫光了身子,把西服放在地上用腳揉搓呢!"

眾人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別欺負老實人了!"孫大盛招呼著眾人說,"坐下坐下!"他拍拍身邊的椅子,說,"謝蘭英,你靠著我坐。"

謝蘭英別別扭扭地說:"我坐在這裏就行了"

"不行,"孫大盛說,"現在講究跟西方接軌,女士優先。"

"孫部長讓你坐,你就坐嗎!""小茅房"說。

"挪過去,挪過去!"董良慶把謝蘭英拉起來,將她扯到孫大盛身邊的椅子上按坐下去。

圓桌太大,六個人坐得很稀。

"靠近一些嗎!"孫大盛說。

大家沒有動。

一個美麗的服務小姐轉到孫大盛身後,輕輕地問:"孫部長,喝什麼酒?"

孫大盛掃了我們一眼,說:"老同學聚會,當然喝白酒!"

"我不喝白酒。"謝蘭英說。

"你又掃興!""小茅房"瞅了謝蘭英一眼。

"白酒有茅台,有五糧液,有酒鬼,有汾酒,請問用哪一種?"小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