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說完了話,就聽到陳同誌說:“大家一起吃吧!”

祖母說:“他們都吃飽了的,姑娘,大娘陪著你吃。”

我站在院子裏,痛恨祖母的撒謊,心中暗想:你們大人天天教育我不要撒謊,可你們照樣撒謊。這世界不成樣子。

陳同誌走出來,請我們一起去吃,父親和母親他們都說吃過了,很高興地撒著謊,我卻死死在盯著陳同誌的眼,希望她能理解我。

她果然理解我啦。她說:“小弟弟,你來吃。”

我往前走了兩步,便感到背若芒刺,停步回頭,果然發現了父親母親尖利的目光。

陳同誌有些不高興起來,這時祖母出來,說:“狗娃子,來吧!”

母親搶上前幾步,蹲在我麵前,拍拍我身上的土,掀起她的衣襟揩揩我的鼻涕,小聲對我說:“少吃!”

我知道這頓飯好吃難消化,但也不顧後果,跟隨著陳姑娘進了屋,上了炕。

在吃飯的開始,我還戰戰兢兢地偷看一下祖母浮腫著的森嚴的臉,後來就死活也不顧了——陳同誌走後,因我狼吞虎咽,吃相凶惡,不講衛生,嘴巴呱唧,嘴角掛飯,用襖袖子揩鼻涕,從陳姑娘碗前搶肉吃,吃飯時放了一個屁,吃了六張餅三段黃鱔大量雞肉,吃飯時不抬頭像搶屎的狗,等等數十條罪狀,遭到了祖母的痛罵。城門起火,殃及池魚,連母親也因為生了我這樣的無恥的孽障而受了祖母的訓斥。祖母嘮叨著:“讓人家陳同誌見了大笑話!他爺爺都沒撈著吃!我也沒吃多點!”祖父憤憤地說:“我吃什麼?嘴是個過道,吃什麼都要變屎!我從小就不饞!”

進了母親的屋,母親流著淚罵我,罵我不爭氣,罵我沒出息,罵我是個天生的窮賤種。哥和姐姐也在一旁敲邊鼓——他們其實是見我飽餐一頓眼紅——真到了關鍵時刻,連兄弟姐妹也不行——愛是吃飽喝足之後的事——這也可能是鄉下人生來就缺乏德行——沒有多看“靈魂工程師”們的真善美的偉大著作之故——按時下的一種文學批評法,凡是以第一人稱寫出的作品,作品中之事都是作家的親身經曆,於是莫言的父親成了一個“土匪種”,莫言的奶奶和土匪在高梁地**……那麼,照此類推,張賢亮用他的知識分子的狡猾坑騙老鄉的胡蘿卜,也不是個寧願餓死也要保持高尚道德的人。這不是因為張賢亮說了什麼話,我來攻擊他,隻是順便舉個例子。那些不用第一人稱做小說的人也許能像伯夷叔齊一樣吧?但願如此。不過張賢亮行使的騙術並不是他的發明,他一定看過這樣一本精裝的書,書名《買蔥》,裏邊寫著這樣一個故事:一鄉下人賣蔥,一數學家去買蔥。買者問:“蔥多少錢一斤?”賣者答:“蔥一毛五分錢一斤。”買者說:“我用七分錢買你一斤蔥葉,八分錢買你一斤蔥白,怎麼樣?”賣者盤算著:蔥葉加蔥白等於蔥,七分加八分等於一毛五,於是爽快地說:“好吧,賣給你!”——這個寫《買蔥》的人是個教唆犯。

就在那次吃飯的時候,我即將吃飽的時候,一隻瘦骨伶仃的狸貓,忽地躥上了炕。祖母掄起筷子就打在貓的頭上,貓搶了一根魚刺就逃到炕下那張烏黑的三抽桌下,幾口就把魚刺吞下去,然後虎坐著,目光炯炯地盯著炕桌上的魚刺——這隻貓還是恪守貓道的,它知道它隻配吃魚刺。祖母揮著筷子嚇著貓,陳姑娘則夾著一節節魚刺扔到炕下喂貓,貓把魚刺吞下去。既是陳同誌愛貓,祖母也就不再罵貓,反而講起了貓故事。而這時我也吃飽了,看著祖母浮腫著的慈祥的臉,聽著祖母講述的貓故事——祖母那麼平靜地講述貓事時,心裏卻充滿對我的仇恨,這是我當時絕對想不到的。祖母說:

“貓是打不得的!貓能成精。”

陳同誌微笑不語。

“早年間,東村裏一個閑漢,養了一隻黑貓,成了精,那閑漢想吃魚啦,隻要心裏一想,不用說話,就有一盤煎好的大魚,從半天空裏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酒盅、酒壺、筷子也跟著飄來。那閑漢想吃肉啦,隻要一想,就看到一盤切成雞蛋那麼大的紅燒豬頭肉,噴香噴香,冒著熱氣,飄飄悠悠,飄飄悠悠,落在閑漢眼前……人吃飽了,就挑口吃了,有一天那閑漢想吃鯉魚,飄來了一盤鯽魚,閑漢生了氣,把那盤噴香冒熱氣的鯽魚給倒進圈(廁所)裏了。黑了天,就聽到黑貓在窗外說:”張三,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想吃鯉魚,全青島大小飯館都沒有,尋思著鯽魚也不差,女人生了小孩沒有奶都吃鯽魚,就給你來一盤,一百八十裏路,遠路風程,給你弄來,你竟倒進圈裏!張三,你等著吧,我饒不了你!‘張三也不是個省事的,就說:“你能怎麼著我?’黑貓說:”你看,著火啦!著火啦!‘張三躺在炕上,就看到窗戶欞上的紙冒著藍色的小火苗著起來……打這天起,張三可就跟黑貓鬥上了,兩位鬥得你死我活,分不出個高低。有一天黑夜,張三坐在炕上吃煙,巴嗒巴嗒的,一袋接著一袋,黑貓在窗外說:“真香!這煙兒真香’張三也不吱聲。黑貓又說:”我吃口煙,好張三!‘張三說:“吃口就吃口。’他慢吞吞地把早就裝足了藥的槍從身後拿過來,把槍筒子伸到窗欞子外邊,張三說:”老黑,你含住煙袋嘴。‘黑貓說:’好。‘’含住了?‘張三問。黑貓說:“含住了。’‘真含住了?’‘真含住了。’‘點火啦。’‘點吧。’張三一勾槍機子,隻聽‘呼通’一聲響,把窗戶紙都震破了。張三說:”雜種!叫你吃!‘剛要出去看看,就聽到黑貓咳嗽著說:“吭吭……這煙好大的勁!”’

陳姑娘笑起來。

蹲在炕前的狸貓叫了一聲。

陳姑娘夾起一段魚,扔給了貓。

祖母的腮幫子哆嗦起來。

二哥踢了一腳貓,說:“連你都吃了一塊魚!”——這是以後的事。

這匹狸貓在我家待著,任你踢,任你罵,它都不走啦。

這是匹女貓。

根據我的觀察,貓是懶惰的動物——至於那些成為寵物的貴種,就不僅僅是懶惰而是十足的墮落了——不是萬不得已,它是不會去捉耗子的。在我的記憶裏,我們家那隻貓隻捉到過一隻耗子。

那是一個傍晚,祖母剛燒完晚飯,祖父他們尚未從田野裏歸來,我和叔叔家的姐姐在院子裏架起一根葵花稈練習跳高,就見那貓叼著一匹大鼠從廂屋裏跳出來,我和姐姐衝上去,貓棄鼠而走,走到祖母身邊,嗚嗚叫著,仿佛在告我們的狀。

祖母興奮得很,飛速地移動著兩隻小腳,跳到院子裏,把那匹大鼠奪過去。

“啊咦!這麼大個耗子!”祖母說,“拿秤去!”

我們趕快拿來了秤。看著祖母用秤鉤掛住鼠肚皮稱它。

“九兩,高高的九兩!”祖母說。(那是一杆舊秤,十六兩為一市斤)

“孩子們,該犒勞你們了。”祖母說。

祖母把老鼠埋在鍋灶裏的餘燼裏。

我和姐姐蹲在灶門前,直眼盯著黑洞洞的灶膛。

貓在我們身後走來走去。

香味漸漸出來了。

我和姐姐每人坐一小板凳,坐在也坐著小板凳的祖母麵前吃耗子肉的情景已過去了幾十年,但我沒忘。燒熟的老鼠比原來小了許多,烏黑的一根。祖母把它往地上摔摔,然後撕下一條後腿,塞到姐姐嘴裏,又撕下它另一條後腿,塞到我嘴裏。鼠肉之香無法形容,姐姐把鼠骨吐出來給了貓,我是連鼠骨都嚼碎咽了下去,然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祖母的手。暮色沉沉,蚊蟲在我們身邊嗡嗡地叫著。我總感到祖母塞到姐姐嘴裏的鼠肉比塞到我嘴裏的多。寫到此,我感到一陣罪疚感在心裏漾開,那時我們是個沒分家的大家庭,吃飯時,我和這個比我僅大三個月的姐姐總能每人得一片祖母分給的紅薯幹,我總認為祖母分給姐姐的薯幹比分給我的薯幹大而且厚,於是就流著眼淚快吃,吃完了就把姐姐手裏的薯幹搶過來塞到嘴裏。她抖著睫毛,流著淚,看著她的母親我的嬸嬸。嬸嬸也流淚。母親舉著巴掌,好像要打我,但隻歎息一聲就把手放下了。前年回家,我對姐姐提起這事,姐姐卻笑著說:“哪有這事?俺不記得了。”今年回家,一進家門,母親就對我說:“你姐姐‘老’了。”

“老”了就是死了。

母親說姐姐死前三天還來趕集賣菜,回家後就說身上不舒坦,姐夫找了輛手推車推她去醫院,走出家門不遠,就見她歪倒了脖子,緊叫慢叫就“老”了。

人真是瞎活,說死就死了,並不費多少周折。

我想起了和她一起坐在祖母麵前分食老鼠的情景,就像在眼前一樣。

祖母十幾年前就死了。她是先死了,打了一針,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活了一個月,又死了,這次可是真死了,真“老”了。

祖母說,貓抓耗子,並不需要真撲真抓,貓一見到耗子,就豎起毛大叫一聲,老鼠一聽貓叫,立刻就抽搐起來,貓越叫老鼠越抽搐,貓上去咬死就行了,根本不要追捕。這說法我不知是真是假。

祖母還講過一個故事:明朝時,有五個千斤重的大耗子成了精,變成人,當了皇帝的宰相一類的大官,他們擾亂朝綱,慫恿著皇帝幹壞事。一個大臣,自然是忠臣,自然也是有慧眼的,看破了機關,回家對父親說了——這又引出了一個故事:相傳,古代,為了削減人口,人到了六十歲,不管健康與否,統統要“裝窯”的,這“裝窯”據祖母說,就是把人背到一個專門的地方去餓死(有點像日本小說《槽山節考》裏的情景)。這大臣是個孝子,因為孝,就把父親放在夾壁牆裏藏起來(其實是利用職權破壞皇家的法規,是孝子不是忠臣)。大臣說:爹,朝裏那五個重臣是五匹成精的老鼠,每匹有一千斤重,不知可有法子降服沒有?大臣爹說:八斤貓可降千斤鼠。大臣說:哪裏去尋八斤重的貓?大臣爹說:咱家那匹黑貓差不多就有八斤。大臣喚了貓來用秤一稱,隻有七斤半重。大臣爹說:不妨事,明日上朝前,你弄半斤豬肉讓貓吃了,不就八斤貓了嗎?大臣點頭稱是。次日,那大臣割了九兩(舊秤)豬肉喂給貓吃。為什麼割九兩呢?因為貓吃肉不會不掉渣,餘出一兩來保險。大臣把原重七斤半吃了九兩肉的黑貓揣在袍袖裏胸有成竹地上了朝。文武群臣分列兩邊,皇帝坐在龍墩上打盹。大臣把藏在袍袖裏的貓往外露了露,那貓淒厲地叫了一聲,群臣詫異著,皇帝也睜開了睡眠。貓又叫了一聲,就見那五個耗子變成的重臣索索地抖起來。大臣一鬆袍袖,那貓嗖地躥出,跳到龍墩前的台階上,豎毛弓腰,揚尾爹須,連連發威鳴叫,那五重臣抖抖索索,抖抖索索,癱倒在堂前。貓繼續嗚叫發威,五重臣顯出原形,袍靴之類盡脫落,就見五匹大鼠一字兒排開,初時都大如黃牛,後來越縮越小,越縮越小,縮得都如拳頭般大,貓慢慢踱上去,一爪一個,全給消滅了。皇上翻然醒悟,要重賞那大臣,大臣卻跪地叩頭,求恕欺君之罪。皇上聽他訴說,知道這奇謀出自一該“裝窯”而未“裝窯”的老人,由此可見,老人還是有用處的,於是就撤銷了六十歲“裝窯”的命令——我總懷疑這故事與“三俠五義”裏的“五鼠鬧東京”有些瓜葛,不過考證這些事也沒意思就是了。後來又讀《西遊記》,見孫悟空被陷空山無底洞那匹金鼻白毛耗子精折騰得狼狽不堪,最後去玉皇大帝那兒告了李靖父子一刁狀(母耗子是托塔天王的幹女兒)。幹爹和幹哥哥出麵,才把她降服了。孫悟空如果聽過我祖母的故事,隻須尋一隻八斤貓抱進洞去就行了。那耗子精也實在迷人,不但美麗絕倫,而且體有異香,連唐三藏都心猿意馬,有些守不住,悟空不得不變成蒼蠅,叮在耳朵上提醒師傅不要被美人拉下水。記得當年看到這裏時,不由地恨唐僧太迂,要是我,就留在這無底洞當女婿了。

後來我和姐姐天天盼望貓捕鼠,可再也沒見到過。隻見到那家夥每日懶洋洋地曬太陽,吃飯時就蹭到飯桌下撿飯渣吃。這貓,是被我們傷了心。它捉了耗子,被我們燒吃,這行為也是“欺貓太甚”,貓從此不捕鼠,也有它的道理。

魯迅先生在《狗·貓·鼠》裏,開玩笑般地引用一外國童話裏所說的狗貓相仇的原因。引用完畢,先生接著寫道:“日耳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並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

魯迅先生所引童話裏說,動物們要開大會,鳥、魚、獸都齊集了,單缺象。大家決定派一夥計去迎接象,誰也不願去,於是就運用了某團體分派救濟金的方式:拈鬮。這倒黴的鬮偏被狗拈著。狗說不認識象,大眾說象是駝背的,狗遇見一匹貓正在弓著脊梁,可能是因為沒請它去參加動物大會而發怒吧!狗就把它請來了,大家都嗤笑狗不識象。狗貓從此相仇。

這童話裏貓是很冤的。動物大會,鳥、魚都去了,偏不請它,它如何能舒服?正在發怒弓背,巧被狗請,於是放平脊梁赴會,到會後又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它又被陷進一個尷尬的泥潭裏,狗與貓都是受害者,不知那動物大會的主席是誰,如果是百獸之王老虎,那虎主席就是怕見貓老師,便故意不發給貓請帖,虎怕貓把它當年逼貓上樹的醜事給抖摟出來呢。矛盾的對立麵是虎和貓,狗代虎受過了。

這童話真該焚燒,不知編這童話的覃哈特博士是不是“現代派”,如果是“現代派”,又寫了這壞童話,那就豈止該燒書!

比較之後,還是我祖母講的貓狗成仇的原因對頭。

祖母說,很早很早以前啦,有一個人養了一條貓和一匹狗。主人是開劈柴店的,外出時,就吩咐狗和貓劈柴。狗埋頭苦幹,貓偷懶耍滑。主人回來,貓就蹦到主人肩頭上,把劈柴之功據為己有,然後又說狗如何如何奸猾不賣力氣。貓一邊說一邊用爪子輕輕搔著主人的耳垂——那纖細的小爪子撓著耳垂癢癢的實在是舒服——主人就痛打狗一頓,連分辯都不許。分配飲食時,主人自然就偏著貓。狗隻好生悶氣。第二次,狗為贖罪,更努力地勞動。主人回來,貓更快地跳到主人肩上——那纖細的小爪子撓著耳垂癢癢的實在是舒服——貓哭訴道:“主人啊,主人!你不要表揚我啦!也不要嘉獎我啦!狗今天對我冷嘲熱諷,我受不了啦!”主人大怒,打了狗一頓。分配飲食的時候,一丁點兒也不給狗。貓吃食時,狗蹲在一邊,生著悶氣挨著餓。第三次,狗幹脆罷工了,貓更不幹。主人回來,一看,一根柴也沒劈,便氣衝衝地問:“怎麼回事?”狗自然不吱聲。主人就問貓。貓哆嗦著說:“我不敢說……”主人道:“你說,我給你做主!”貓哭著說:“主人啊,狗今天說我拍馬屁,我跟它爭了兩句,它張嘴就咬我,幸虧我會上樹,跳到杏樹上才沒被它咬死。狗在樹下蹲著,我不敢下來。我雖然想下來劈柴,但我怕死。主人啊,我有罪,我沒能堅持工作,我錯了啊!”主人這一次把狗腿都打斷了,分配飲食時,一點也不給狗。貓吃飽了,就把一條剩下的魚叼到狗麵前,說:“狗大哥,你把這條魚吃了吧!”狗張開嘴,一下就把貓的脖子咬斷了。主人一棍就把狗打死了。從此,狗與貓便成了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