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萍的“九點梅花槍”隻耍了一次就耍不成了,據說是被人告到公社革命委員會裏,公社裏說:槍杆子應該握在根紅苗正的革命接班人手中,怎麼能握在黑五類的後代手中呢?
何麗萍不愛說話,每天垂頭喪氣地跟著社員們勞動。當所有的知青都插翅飛走時,她顯得很孤單,大家都對她同情起來。隊長再也不派她重活幹。沒有人想到她該不該找對象結婚的事。村裏的小青年大概還記得她的槍術的厲害,誰也不敢去找她的麻煩。
有一天她懸空坐在水車的踏板上望著池塘裏的綠水發愣時,小弟坐在池塘的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的臉很黑,鼻梁又瘦又高,眼睛裏黑黑的幾乎沒有白,兩道眉毛向鬢角斜飛去,左邊那道眉毛中間有一顆暗紅色的大痦子。她的牙很白,嘴挺大,頭發密匝匝的,小弟看不到她的頭皮。那天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了的藍華達呢軍便裝,沒扣領扣,露出一節雪白的脖頸和一件內衣的花邊,再往下一看,小弟慌忙轉頭去看在白菜地上飛舞著的兩隻蝴蝶。他看不見蝴蝶,他腦子裏牢牢地記住了何麗萍的兩隻**把軍便裝的兩隻口袋高高挺起的情景。
郭三老漢不是個正經的莊稼人,小弟聽人說郭三年輕時在青島的妓院裏當過“大茶壺”。“大茶壺”是幹什麼的呢?小弟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問人家。
現在郭三沒老婆,光棍一人過活,村裏人都說他跟李高發老婆相好。李高發的老婆梳著一個光溜溜的飛機頭,一張白白的大臉,腚盤很大,走起路來一拽一拽的,像隻鴨子。她的家離池塘不遠,小弟和郭三踏著木板搖水車時,一抬頭就能望到李家的院子。她家養了一條黑色的大狗,很厲害。
他們澆白菜澆到第四天時,李家的女人挎著個草筐子到池塘邊上來了。她磨蹭磨蹭就磨蹭到水邊上來了。她“格格格格”地在水車旁邊笑。
她笑著對郭三說:“三叔,隊長把美差派給你了。”
郭三也笑嘻嘻地:“這活兒,看著輕快,真幹起來也不輕快,不信你問小弟。”
連搖了幾天水車,小弟也確實感到胳膊有點酸痛。他咧嘴笑了笑。他看到李家女人那油光光的飛機頭,心裏感到很別扭。他厭惡她。
李家女人說:“俺家那個瘸鬼被隊長派到南山采石頭去了,帶著鋪蓋,一個月才能回來……你說這隊長多麼欺負人,有那麼多沒家沒業的小青年他不派,單派俺那個瘸鬼!”
小弟看到郭三的小眼睛緊著眨巴,聽到他喉嚨裏擠出幹幹的笑。郭三說:“隊長是瞧得起你呢!”
“呸!”李家女人憤憤地說:“那匹驢,他就是想欺負俺!”
郭三老漢不說話了。李家女人伸了個懶腰,仰著臉眯著眼看太陽,她說:“三叔,半上午了,您該歇歇了。”
郭三打著手罩望了望太陽,說:“是該歇歇了。”他鬆了水車把,對著菜地喊:“小何,歇會兒吧!”
李家女人說:“三叔俺家那條狗這幾天不吃食,您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郭三看了一眼小弟,說:“你先走吧,我抽袋煙再去。”
李家女人邊走邊回頭說:“三叔,您快點呀!”
郭三好像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他拿出煙荷包和煙袋,突然用十分親切的態度問小弟:“小夥子,你不抽一袋?”
但他卻把裝好煙的煙鬥插進自己嘴裏去了。小弟看到他點著煙站起來,用拳頭捶打著腰,說:“人老了,幹一會兒就腰疼。”
郭三老漢尾隨著李家女人走了。小弟不去看他們,回頭往白菜地裏看,何麗萍正拄著鐵鍬站在畦埂上一動不動。小弟心中感到很難過,被水車的皮墊攪渾了的池水裏泛上來一股腥腥的淤泥味,仿佛滲進了他的牙縫裏。水車的鐵管裏空空一響,車鏈子響了幾聲,車把子倒轉幾下,被吸到鐵筒裏的水又回到池塘裏,然後水車便安靜了。
小弟看到水車把上的鏽已經被自己的手磨光了。他坐在木板上,兩條腿耷拉著。太陽很好,菜畦裏的水還在緩緩流動著,並放出碎銀子般的光芒。所有的白菜都停止不動,菜地盡頭高聳的河堤也靜止不動,堤上的柿子樹也靜止不動,有幾片柿葉已經顯出鮮紅的顏色。小弟往西一望,正望到郭三靜悄悄地走進李家的院落,那條大黑狗隻叫了一聲,便馴服地搖起尾巴來。郭三老漢跟狗一起鑽到屋裏去了。李家的籬笆上有一架扁豆,開放著很多紫色的花。池塘裏的水被撩動了,鴨和鵝一齊叫,並用翅膀打水。那隻長頸的白公鵝把一隻母鴨壓到水裏去了,那母鴨在水裏馱著公鵝遊動。小弟跳到菜地邊上,抓起一團團的泥巴,打擊著那隻公鵝。泥巴太軟,不及到水就散開了,綠水被散亂的黃泥土打得刷刷響,公鵝依然騎在母鴨背上,在水中急速地遊動。
小弟感到一種從未體會過的感覺。他身上很冷,池塘裏的水汽使他的肌膚上生出一些雞皮疙瘩。他的腰不敢直起來,撐起的單褲使他感到恥辱。而這時,何麗萍沿著畦埂朝水車這邊走來了。
何麗萍在一步步逼近,小弟坐在了地上。他突然發現何麗萍高大了許多,而且她的頭發上閃爍著一種金黃色的光芒。小弟的心髒噗噗地亂跳著,牙齒止不住地打起架來。他把手放到膝蓋上,又移到腳背上。最後他挖起一塊泥巴用力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