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怕我會老(2 / 2)

蕭玉想起那晚無聊,十二點過後就去百樂門喝酒,遇到一個舞女叫菲兒,與她相談甚歡。她說她從山東逃難來的,生活過得淒苦,他隻以為是舞女慣用的手段,於是趁著幾分醉意說出一大堆鬼話,期間他也不知喝幾杯酒,花了多少錢,至於那火油鑽……應該是偷來的。

真是喝醉誤事啊!蕭玉心亂如麻,手抹了把臉不知說什麼好,他看著菲兒把衣服一件件往箱裏扔,順便偷偷拭淚,不由起了側隱之心。

他問:“我還與你說過什麼?”

“說再多你不認有什麼用?我在外頭得罪人了,房東不肯收我,所以才到這裏來。當初也都是你說的,我還以為遇上個好心人,結果仍是個騙子。”

說著,菲兒甩他個白眼。

蕭玉又問:“你男人姓什麼?”

“姓陶,是個大學生,跟我是老鄉。他一直以為我在上海紗紡廠做事,但紗紡廠這點錢怎麼夠他讀書?所以我也不敢和他說我在做舞女。前陣子他來上海看我了,我們本打算成親,但他忽然不見了,我到巡捕房裏說,可沒有人管這個事……不管是死是活,總得有個消息不是?”

菲兒慢慢垂下手,傷感地垂眸看著手裏一塊紅布料,想必她是打算用它做套喜服,但新郎不見了。菲兒吸吸鼻子,抬手把掛在眼邊的淚拭去,而後合上藤箱打算走。

蕭玉看向窗外,這夜黑風高不知有多少遊魂在外。他生前不是好人,死後也不是好鬼,別人的命運他從不在乎可不知為什麼,今晚他有些心軟,不太放心這個執拗的女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算不上君子,不過既然答應過你,我也不會反悔。你就住在這裏好了,人我會幫你找。你以後不要叫我達令,人前裝裝樣子,人後也就沒必要了。”

菲兒聽後停下動作,轉過頭狐疑地看著他,男人的話聽多了,真話當假話,假話也當假話,他會不會又是騙她的?

菲兒仔細想了想,自己也沒什麼東西好讓人騙,幹脆厚著臉皮把籐箱裏的衣裳拿出來,再掛回衣架上。

“等我避過風頭,我就會走,我隻是暫住而已。”

菲兒特意強調。蕭玉不以為然地聳下肩。

“隨便你,不過住在這裏得記住,看到的、聽到的別說出去。”否則會讓你死得很好看。

說罷,蕭玉離開臥房,轉身關上門,他走到樓梯口時才發覺自己沒地方睡。以前大宅大院,幾十人都睡得下,如今是亂世,今朝買的房明天就被收繳了,花大價錢也隻能弄到這間二層樓帶陽台的石庫門房,五個人實在有點擠。

蕭玉思量半晌,覺得可以再回房裏把菲兒拎起來扔街上去,反正是惡鬼,用不著裝成好人,不過再轉一想,為何不趁此機會與司妍親近?看來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至少他能名正順言與她擠一塊兒。

蕭玉去開司妍的房門,這門竟然沒有上彈簧鎖,像是故意為他所留。蕭玉竊喜,躡手躡腳脫去衣裳。

“小四兒,床被占了,借個地方睡。”

他邊說邊鑽入溫暖的被窩,把蜷成一團的貓兒抱在懷裏。黑貓的耳朵折動幾下,愜意地貼上他胸膛,可他的身體是冷的,就如寒月裏的石頭,蕭玉怕她睡得不舒服,就在她身子底下墊層棉被。過了會兒,躺在他胸口的貓兒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應該是睡著了。

蕭玉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他看著窗外想了許多事,過去的、悠遠的……隻是沒有未來的事。蕭玉從不想將來,因為他沒有,生老病死、娶妻生子……常人的生活皆與之無關,他整日摻和人的七情六欲,自己卻擁有不了。

其實他有過一任妻子,叫作小蠻,小蠻是政治聯姻的犧牲品,她與司妍不同之處在於,她永遠都不會反抗。小蠻賢惠溫雅,恪守婦道,長得也不錯,他不討厭她,但也不喜歡她,隻是習慣性地對她好,因為她有“妻”這個名分。

婚後沒幾年小蠻就過世了,死之前她說:“我知道你心有所屬……但我就是想陪著你……”忽然之間,他覺得自己就是小蠻,永遠陪著一個不會愛上自己的人,甚至一個記不清自己的人。

蕭玉深歎口氣,以手枕在腦後看著窗外明月,不管過去多久,這月亮始終是這般模樣,詩人以它寄思、樂人以它抒情,可最沒良心的就是它,不知人間疾苦,不懂兒女情長。

“小四兒,你說還要多久你才會想起我?”

蕭玉揪揪貓耳朵,貓兒睡得熟。蕭玉忍不住在她腦門上彈了個響指,它喵地叫一聲,然後又睡了過去。

蕭玉又忍不住歎了聲,喃喃道:“好幾個千年過去了,還要多久……再等,我怕我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