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條街上,我隻看見了新郎。
他騎在馬上,比旁人都高,都顯眼。
我曾經想象過,文飛穿上新郎的裝束袍子是什麼樣,他好像不適合那樣豔的紅,也許正紅比洋紅更適合他——我以為我看錯了。
鞭炮的煙氣彌漫著,四周嘈雜的聲音像是被蒙住了,我什麼都聽不到。
文飛騎著白馬,胸前係著一朵大大的紅花,滿麵笑容地朝著左右拱手。
我覺得自己的腳軟得無法支撐身體,我想向前走,可是一步也挪不動。
“文飛——”
我的喊聲那樣微弱,連我自己都聽不到。
他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轉頭朝向這邊。
我定定地看著他。
沒錯,不是做夢,更不是幻覺。是他。
騎在馬上的新郎官,我每日裏思念的人。
分別時他握著我的手,深情款款地說:“我等著你,要早些回來。”
那個人和現在馬上的這個,是同一個麼?
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錯,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或許是他的父親逼迫他了,或許是文夫人,或許是……他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撞到了一起,那一刹那的功夫,我知道他看到了我。
但他視若無睹地轉過頭去,有人撞了我一下,我被推推攘攘地擠到牆角邊,再抬頭看的時候,他已經走了過去。
身旁有人在亂紛紛地說話,有人誇獎新郎生得俊朗,有人說新郎門第好嫁妝多。我拉著一個人問:“新郎新娘是誰?”
“哎呦,連這個都不知道。新娘就是文家的文飛少爺,新娘子是越嘉的大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覺得太陽穴是有針在刺,疼得眼前發黑,拉著那人不放:“親事……是幾時定的?”
“可有半年多啦?是不是?”她問旁邊的人。
“對,下定的時候我記得,也是很熱鬧,是二月裏頭,可不是半年多麼。”
半年多……半年多前他就定了親?我們分別也才不過半年多!我一走,他就定了親?可是往來的信上,他從未說過。
隻字未提。
花轎進了門,街上看熱鬧的人漸漸散了。我抬起頭來,看見文府牌匾上係著大紅綢結,門上貼著鬥大的一雙喜字。那刺眼的紅字像是張開口的猛獸,朝著我撲噬過來。
眼前忽然一黑,整個人仿佛被撲咬撕扯成了無數碎片,胸口火灼一般疼痛,心仿佛硬生生地被鋸開來,血泊泊流淌,痛楚無邊無際地漫延。手腳像冰塊一樣冷。
他怎能如此欺負我?
那些山盟海誓,柔情蜜意。那些耳鬢廝磨,偶偶私語……我扶著門口的柱子,就像沉浸在一場噩夢中,拚命地掙紮,可就是醒不過來。
似乎有人從我身後擦過,肩膀微微刺痛。
我轉過頭去看,人們三三兩兩地散開。
我深吸一口氣,邁步朝文府裏走了進去。
新郎新娘在正堂拜天地,三拜,九叩。我穿過人叢,拐進那條窄窄的夾道。
這裏寥落依舊。前麵的喜氣洋洋與這裏完全不搭界。
門沒有鎖,我伸手一推,門就開了。
屋裏有個女子的聲音問:“是誰?”
我木然地答了聲:“月姨,是我。”
屋裏頓時寂靜下來。
我掀開門簾,月姨正掙紮著下床,她比上次分別時憔悴了太多。鬢邊的頭發都已經變成了灰白。
“月姨別起來,躺下吧。”我走過去,扶了她一把。
“巫寧姑娘……”
“我剛回京城,在外頭,看見文飛做了新郎官,好不得意……他娶了越彤?”
月姨僅僅握攥著我的手,臉漲得通紅,像是能滴出血來。
“我 不是來向您興師問罪的……”我在懷裏摸索; 一下,掏出那瓶藥來,“這個是……培元丹,每日服一顆……”
月姨不接那個瓶子,眼淚淌了一臉,聲音嘶啞地說:“巫寧,是文飛對不住你。他野心太大,越家能給他助益,他就應下了那樁婚事。你,你別太難過,不值得,不值得啊……”
我不覺得難過。
真的,一點兒都不難過。
我隻覺得心裏頭空落落的,像是失掉了最珍貴的一樣東西,再也找不回,補不上。
我離開那兩間矮屋,月姨在我身後呼喊,她說什麼,我好像聽見了,可是卻聽不清。
我要見文飛一麵。
我要問個清楚,這到底是為什麼。
接下去的一切淩亂而破碎,到處都是一片腥紅的顏色。
文飛從喜袍忽然抽出來的短劍,越彤得意的笑臉,那些潛伏在帳後頭屏風後頭的人。我辛苦尋來的劍譜被他搜了出來,急切地翻看著。他手上的血沾在紙上,在我替他求來的劍譜上,染著我的血。
多麼諷刺。
文家的男人都有如豺狼。
文飛的父親是這樣,文飛也不例外。
我聽說過,可是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我的身上。
閃著寒光的劍刃又一次刺過來,結結實實地刺穿了人的身體。
劍刺中的不是我。
我睜大雙眼,看著月姨張開了雙臂,緩緩地衝著我倒了下來。她臉上並沒有顯得痛苦,反而是一種解脫的釋然。那張病得脫了形的臉上,在死亡到來的這一刻,顯得那麼溫柔,那麼平靜。
窗子從外頭破開來,一條黑影躥進屋裏,揚手撒出一團毒霧,一把扯住我的手:“走!”
姚自勝身上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和毒瘴氣味,血沿著臉頰向下淌,他抱著我躍出了窗子,身後文飛一劍銜尾追至,血光在我眼前迸濺開來。
“不!”
我驚呼著,猛然睜開眼睛,冷汗一滴滴的從額頭滴落在沙地上。
我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劍,站起身來。
天際變成了一片昏黑的顏色,風越刮越緊。
不,不是風。
我抬起頭來。
是有人觸動了陣石。
陣眼正在改變,這個幻境很快就徹底崩碎。
我快步往回走。
經過剛才一場颶風,集鎮也被掀塌了大半,人們在慌亂的奔走。
經過我身邊的一個人狂喊著:“殺人啦,殺人啦!”一麵直直的朝前奔,對迎而來的危險視而不見。
我一把拉住他,這人堪堪和一匹狂奔的駱駝擦身錯過,避免了被踏成肉泥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