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嫂也不免有懊悔之情,針線比往日收歇得早,想早些回房安慰他,表表自己歉意。
進房後點上燈,找他搭話:
“還疼不?還淌血不?白藥要多上一些。”
“何必一定這樣呢?有決心就行了。這麼傷了你,疼壞了媽,媽還把我罵得個要死!”
“包得嚴實吧?血別沾被褥上,難洗。”
見他老是不睬,過去推他:
“還生氣呀?跟你賠不是還不行嗎!”
“你還能拶(zan)逼我,叫我也陪你去剁手!”
“媽叫我明天買黃鱔,你吃燒鱔節還是打鱔糊?”……
——不對! 推他一下,那鼓起的被子往裏一歪,又推一下,那歪著的被子往下一倒,沒等去推第三下,被子塌了。掀開一看,被裏空空,床上無人。他那床邊帽子,床下鞋子,和被子一樣,全是他精心虛設。
方嫂又驚又疑又恨又怕,連聲喊母親。母親奔來一看,又跺腳又拍腿:“這怎麼得了哇!他這晚上跑出去,一氣之下,倘有個三長兩短我母女怎麼交代哇! ”老人家催促女兒:“還愣什麼,快找快找!”
到哪裏去找呢?河?井?城牆邊樹林子?
方嫂噙著眼淚,揣著疑團,急步出去。她沒有奔河,奔井,奔樹林,隻上了第一家——他的老賭處,便找到了他。
他又上場了,正呼麼喝六,擲著骰子。那吊手臂用的繃帶空空地懸在胸前,那包紮傷處的紗布卷兒閑放在賭台上。
一聽方嫂腳步聲,他便頓感不妙,首先把手臂插進脖兒上那繃帶環兒裏,再去拿那包紮手指的紗布卷。由於慌張,直到方嫂已經來到麵前,他還拿著的紗布卷兒仍在指丫間瞎搗騰,不知該套到哪隻指頭上去。
其實他左手那五隻手指全部健在,完好無損。剁,是假,是小小演了一場戲。那流淌的血,是半瓶紅墨水,那掉在砧板上的一骨節手指頭,是半根胡蘿卜。
方嫂啼笑皆非:“你傷呢?拿傷給我看!”
他眯細著眼,嬉笑著臉:“傷好了,傷好了,是喝雞湯、吃豬肝補的!你明天切莫再買黃鱔了,那東西力道大,再吃再補,我可要成六指頭了!”
解放後,他的家產早就斷送在他那一杆煙槍、一把酒壺、十隻一直是完完整整的指頭上,田地房屋一無所有,因之幸而得劃了個城市貧民成份。
“嘖,怎麼樣?”他在方嫂麵前搖頭晃腦“灑家有先見之明吧!要不,地主、老財、大戶,日子可就不好過呐。”
方嫂奚落他:“還吹噓呢,跟你吃盡了苦!”
他抑揚頓挫地賣弄起斯文:“苦?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你不懂,城市貧民離Wu產Jie級不遠,吃香著哩!”
方嫂扁了扁嘴:“你是寶劍? 你能有鋒? ”
他那髒臉倏地一亮:“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到我羅依雲龍光射鬥之時了! ……”
他果然顯得大有出息。麵對新社會、新形勢、新風習,他真的戒了鴉片,戒了賭,酒也不再是天天不缺、餐餐不少了。過去那麼些年,父、母、妻子嶽母,對之責、罵、勸、求,好話歹話說了山樣的兩大堆,他蜷曲在兩山之間照樣去吃、喝、賭。但自從進了速成式培訓幹部的華東革M軍政大學學習了半年,回來後在這方麵竟完完全全成為一個新人。雖然臉孔還是比較黑,還是洗不幹淨它,可從精神狀態來看,他確是展露了嶄新的麵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