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劉巧英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則更有了一種負罪感。
半包布書包大米,加些瓜菜代,就是全家六口人的一頓中飯口糧,自己就這樣輕易換成了十五隻燒餅,隻夠一個人果腹。
家人是從來不吃獨食的,爺爺奶奶在世的時候,家裏有什麼可口的菜肴,都是首先送去孝敬老人家的,即使清明、七月半、十月召之類燒紙節日,貢先僅有悶豆腐、燉砣粉,祖宗亡人享用之後,父親也會起碼分去一半送到爺爺家的。有時候,母親看著眼巴巴緊盯著矮木桌上快要空了的碗的孩子,難免露出於心不忍的臉色,父親的心裏自然不會比母親好受多少,但總是隻有淡淡的一句話:
“他們還小,吃好東西的日子長著呢。”
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在敬老愛幼問題上也是從來不含糊的。
農村人裏大人們都是這樣,隻要上有老下有小,有了吃的喝的,排在最前邊的總是上人父母,緊跟著的就是下人子女,最後的一定是他們自己。至於做到爺爺奶奶外公姥姥輩的人,其排序,第一就是孫子輩,第二是兒女輩,最後的也一定是他們自己。劉巧英生來能夠吃到的最好的東西,都是在奶奶家和姥姥家吃到的。
顧嘴本來應該是人類的天性,看看動物們怎樣撕咬爭食就能知道,但農村人總是習慣於先人後己。雖然他們常常成為弱肉強食的對象,但他們從來不弱肉強食別人,更不會相互之間弱肉強食。
母親陸萍芝就對劉巧英講過父親劉朗生的一個故事。
三年困難時期,生產隊裏那時還在吃大食堂。本來是忙時幹,閑事稀,但非常時期,即使農忙時節,一般勞力,連中飯也得集體喝稀了,隻有做特別重的農活的強勞力,午飯才可以例外地分到一大碗爛得差不多可以喝的胡蘿卜糙糧飯。劉朗生因為是罱泥高手,每天上午,撐條大木船到五六裏外的串場河裏,雙手不停地絞動大罱子上的兩條竹篙,罱滿一船中艙汙泥,再撐回生產隊,用戽鬥從距離地平麵有五六尺深的河中央的木船上,把爛汙泥戽到河岸上的泥塘裏,就能到生產隊的大鍋灶上,領到那碗胡蘿卜糙糧飯。劉朗生每天端到那碗胡蘿卜糙糧飯,總是要先找個沒有人能看到的角落,拿一隻小布袋子,從碗裏挑出糙糧飯裝好,塞進土布褂子的裏袋裏,留著回家給在生產隊托兒所裏總是吃不飽的寶貝兒子加餐——那時爺爺奶奶都已經過世,劉巧英也還沒有出生,然後才走出來,裝作一直在吃的樣子,繼續把剩在碗裏的胡蘿卜連同少有的糙糧粒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而每天下午,劉朗生還得重複上午的罱滿一船艙泥與戽出一船艙泥的那一個來回,但到了晚上,他也就隻能和生產隊裏的所有人一樣,喝兩碗胡蘿卜纓子或者黃花菜或者苕子與大麥粉熬成的薄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