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地雞毛(1 / 3)

實在遺憾的是,生活從來就不會讓假如成真。

假如朱秀娟同樣執著於他們的愛情,假如金雨林當初不與朱秀娟假離婚,再過幾年,知青半家戶,即知青和當地幹部、職工及農民子女結婚的回城問題,也是都順利解決了的。無錫對這些半家戶,根據發展的需要,先是集中安排在馬山,後來也就可與市內相互調動了。當然,金雨林如果不走絕路,即使熬到了那個時候,也還是隻能先去無錫做農民工,要想解決他這個農村人的無錫城市戶口問題,未來的途徑可以通過在無錫城裏買商品房來帶戶口,或者再耐心等待,等到頭發白了,戶口完全放開,城鄉戶口可以自由流動的時候。他的可憐而無辜的兒子金戀青,假如不是被他這走極端的生父主宰命運,就是他的生母朱秀娟不帶他的戶口進城,按照再後來的知青政策,也早已可以在三角圩鄉當地轉成城鎮戶口了。

還在知青大返城的多年以前,自從城市到知青點招生招工開始,許多知青就對回城充滿了渴望,剛喊完口號去了廣闊天地,知青就開始了返城之路。當初信誓旦旦紮根農村的投機者,往往會撤離得更快。進入70年代以後,一批知識青年以招工、考試、病退、頂職、獨生子女、工農兵學員等各種各樣的名義逐步返回城市。成千上萬的知青父母,把全部精力放到把孩子辦回城市這頭等大事上。為此送禮托人到處奔波,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再後來,由於牽扯的城市家庭太多,知青返城的政策口子便漸漸打開。身邊無子女的、知青有重病的,與傷殘工人結婚的特定對象,等等,都可以作為調回城市的理由,五花八門的曲線返城故事更是讓人心酸。

在未婚知青心目中,返城第一,愛情和婚姻第二。在“第一”希望渺茫,甚至絕望時,他們才會考慮在插隊落戶的農村談戀愛和成家。

女知青嫁給農民,有的人是為了“縮小三大差別”、“與傳統決裂”,也有的人是出於感情的選擇,然而大多數人的目的隻是為了生存,幻想通過婚姻獲得一線轉機,為了在極度的困境中活著,活下去。婚姻是一種社會行為,個人的自由,始終要受到特定時代和具體社會環境的製約。那時候,她們別無選擇。

其實,知青之間,以及知青和當地社員之間的戀愛,曾經是那段艱苦歲月裏備受磨折卻也是最感溫馨的一幕,既支撐著大家度過那段被命運撥弄的狼狽不堪的青春日子,又為知青大返城後埋下了種種難以預料隱患的伏筆,在以後的日子裏乃至在下一代的心靈中盤根錯節。

現實是冷酷的,欲望是無情的,當時“廣闊天地”到處飄零著愛情與婚姻碎片。許多知青的愛情和婚姻不過是“山窮水盡疑無路”之下的精神慰藉,當“柳暗花明又一村”時,分手和離婚就在所難免。

知青大返城時,嫁給當地人的女知青麵臨一場嚴峻的抉擇:是離婚棄子返城,還是為愛人和孩子留下來?這不僅是對愛情和婚姻的考驗,也是對這些女知青的責任、道德和良心的檢驗。

據估計,即使在大返城之後,全國也還有幾十萬知青最終選擇留在了兵團、留在了農場、留在了鄉村。他們當中,大概女知青不止半數吧。

下鄉的理由都是相似的,留下的原因各不相同,或為愛情婚姻,或因工作和住房,或覺得在已經適應的邊疆或農村崗位上更能實現人生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留下來的知青大都是勇於擔當家庭和社會責任的,他們放棄了“以我為先”的生存法則,放棄了朝思暮想的附加值不斷飆升的城市原籍與燈紅酒綠的城市生活,放棄了和父母團圓的機會,放棄了再做城市人的夢想……

選擇留下,需要的不僅是智慧,還有勇氣和魄力。這些知青像沙灘上的貝殼,眼巴巴地望著同車廂來的老鄉和同學潮水似的從身邊離去,他們望著空蕩蕩的操場,空蕩蕩的知青宿舍,空蕩蕩的床鋪,心裏大概也是會空蕩蕩的。

但選擇留下來的幾十萬男女知青,也不過就是數十年裏兩千萬上山下鄉知青的零頭而已。

那兩千萬男女知青為祖國山河一片紅到處飄零下的愛情與婚姻碎片裏邊,誰又能說得清楚又到底葬送了多少知青同代人的農村男女的青春和幸福?!而知青的戀情被回城知青選擇集體遺忘,不會是大家羞於提起,或是集體一致的遺忘,而是因為那個時候,知青們的回憶和知青文學,在某些特殊人群的引誘與蠱惑下,都還隻處於忙著控訴的狀態,或者被人為地有意無意地回避、遮掩,或躲閃。對於曆史和知青本人,說明還缺乏足夠的真誠與坦誠,以及喚醒回憶的路徑,以及勇氣與認知。

其實,知青大回城之後,留給鄉村的更是一地雞毛。

單就個人情感而言,農村裏有無數男男女女,受到的傷害一點也不比知青少。

男女知青的孽債,本來就不應該都留給對應的男女農民來償還。

隻是這些農村人欲訴無門,他們隻能默默承受知青們連同那個時代強加給他們的全部不幸。

他們寫不了回憶錄,他們上不了電影,他們拍不了電視劇,他們建不了紀念館,他們立不了受難碑。

多少同情的淚水都灑向了能哭善寫的回城知青以及知青的代言人們筆下受難者的知青形象,有誰還在乎農村裏那些被拋棄被出賣的男男女女!

曾經有人詰問,為什麼有些知青到農村裏拚死拚命都養不活自己,千百年來,那裏的農民在自己的家園裏,不都是這樣拚死拚命的嗎?他們的生活又有多少時候比知青們好過過?

一位知青曾經這樣回憶一件往事:當他們坐了三天兩夜硬板火車,又坐了整整一天的卡車,來到山寨插隊落戶,農民們就紛紛問,“你們上海是不是糧食不夠吃,要跑這麼遠的路來我們這裏爭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