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銀秀第二次到瓢城度周末,是與保衛村衛生室的另一個赤腳醫生再三打好招呼,提前到紫雲山鎮汽車站搭車的,到了瓢城師範專科學校附屬中學時,劉勝龍還在上星期六的最後一節課。
金銀秀找到劉勝龍任教的班級,拿了鑰匙自己來開了劉勝龍的宿舍門。
金銀秀這次來瓢城之前,去她娘家拿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到紫雲山鎮乘車時,又在汽車站旁邊買了些鹵菜。
金銀秀放下東西後,就去校門外小飯店買飯、打湯,猶豫了一下,還又炒了兩個菜。
在劉勝龍下課回來前,金銀秀已經在小方桌上擺好了碗筷,準備好了晚飯。
劉勝龍沒有食言,金銀秀扶著鋼管鐵架雙層單人床的床架搖了搖,嘎吱嘎吱的響聲遠沒有上周來的時候大了,床的四腳都墊上了小木板,靠牆的床架與牆壁之間還塞了好些舊報紙。
金銀秀心裏暖融融的,劉勝龍巫山雲雨時那麼喜歡聽著刺激的聲音,卻也能為了她的不自在而忍痛割愛,對她也真能言聽計從,體貼入微了。
劉勝龍的衣服、書籍、生活用品都排列有序地擺放在鋼管鐵架雙層單人床的上一層鋪麵上,金銀秀沒有在劉勝龍枕邊找到上周末看到的那本《第二次握手》,便到單人床的上一層翻看有沒有什麼書能打發這等劉勝龍下課回來的多餘的時間,所翻之處,差不多都是劉勝龍的大學課本,金銀秀閱讀不了,隻能繼續漫無目的地翻下去。
這樣翻著,金銀秀竟然碰到了劉勝龍的幾本大學作文本。
金銀秀的眼睛由不得一亮,她還從來沒有拜讀過自己男人寫的文章。
金銀秀抽出其中的一本,坐到床邊翻看了起來。
翻到《隊裏來了下放戶》一篇時,金銀秀更來了精神,這寫的應該也是她熟悉的,金銀秀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
“10年前,我們村上搬來了幾家下放戶,就像悶熱的天氣忽然吹來一股清爽的涼風一樣,大人孩子們睜大了上千雙好奇的眼睛,盯著這些新來城裏人人的一舉一動,留心他們給這個寂靜的村莊帶來的新鮮事兒。幾年後,他們又陸續搬走了,之後,人們逐漸淡忘了這特殊的人群。
那是1970年的一個陰沉沉的日子,小成一家搬到了我們隊裏。卸車的時候,隊裏大人小孩都湊過去看熱鬧,見他們把滿滿的一汽車東西往下搬,兩個大孩子拿著羽毛球拍在空場上來回打著,一輛帶閘線的新自行車格外引人注目,這都是老百姓從未見過的稀罕物。小成一家暫時寄宿在社員家的廂房裏,那幾間低矮的廂房與家屬院的寬敞房間反差甚大,給小成童年的記憶留下了深刻的印記。沒過多久,在大場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生產隊給他們蓋上了幾間新房子,一家人喜遷新居。在房後挖茅坑的時候,挖一個地方出來一堆青磚、換個地方又出來一堆青磚,總是挖到古墓上,後來換了幾個地方才挖成一個茅坑。農村裏挖出古墓並不奇怪,但被小成家遇上墓群卻屬罕見。
不僅是小成家,後來還有七八家下放戶,也分配到我們生產隊,與社員們一起勞動。這就是所謂的走五七道路吧!他們是有文化有素養的城裏吃皇糧的,到農村支援農民搞建設。“農村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隊裏當時還沒有設立無錫知青點,卻先搬來幾戶知識分子家庭。回想起來,算是我們生產隊的一個偏得。
下放戶開始都很講究,經常洗衣服,曬被單,門前經常花花綠綠的,是生產隊的新風景。鄉間孩童看了不過癮,就在裏麵穿來穿去遊戲,下放戶的主婦就驚叫,就嗬斥,就驅趕,頑劣少年就逮虱子給放到雪白的被單上,嚇得主婦好似看到了老虎。後來他們發現,不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要在這裏紮根還真不容易。
下放戶最擔心的是孩子,他們要念書,要融入這些鄉野的頑童之中,他們很多都是知識分子家庭,盡管那時不太看重知識,但他們有遠見,深知人類終究離不開知識,更不用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的道理了。孩子大的十幾歲,小的才七八歲,從高樓公寓,書香撲鼻的庭院家舍來到寒氣襲人的窮鄉僻壤,家長們擔心和惆悵是有根據的。
我們大隊小學本來就不太正規,又被造反派折騰死了趙田慶老師,到下放戶進隊的時候,學校與其說是教學,不如說是放羊,老師隻是牧者的角色,負責看管而已,農村家長的期望就是不許孩子去玩水,打架,戳紕漏就行了,稍長,能苦工分就下來種地了。下放戶的孩子要正規教育,公社才有算得上教育的完小和初中高中。我們生產隊到公社好幾裏,家長為孩子們準備了飯盒,配好飯菜,中午在初中食堂代飯。把唯一一輛自行車給孩子做交通。小家夥開始很優越,服裝優越,飲食優越,動作優越,講話優越,交通也優越,鄉間孩子就挑戰優越,他們還不知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的格言,他們也不願做欺虎的犬,但是他們知道,你下放到我們這裏,住我們隊裏的隊屋,燒我們隊裏草,你們能能吧什麼?有的就去要自行車騎騎,鄉下孩子根本不會騎,常把車把摔得像落枕,下放戶孩子當然誓死捍衛,可鄉下孩子人多勢眾,下放戶孩子寡不敵眾,不服氣就得挨揍。開始有個下放戶孩子在城裏是武術隊的,會幾路長拳,他不知道那主要是表演的套路,用此來攻擊鄉野頑童惡少,成效甚微,結果激起他們加倍的懲罰。
慢慢地,這些下放戶的孩子就被農村孩子同化了,一如他們的父母被社員們同化。
下放戶的子女們也變得有趣了。
他們到生產隊桑園裏撿桑粒兒。
他們去小學校後邊的河裏摸魚摸蝦。
他們在生產隊農裝線上藏貓貓。
他們逢年過節演節目,落落大方。
城裏的孩子也去割草了,也去放牛了,也去偷瓜了,也去玩水了,下放戶也不再過多的幹涉,細菌啊,病毒啊,衛生啊,這些詞也就逐漸淡出了,也和隊長,會計搞好了關係,政治路線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因素,和幹部搞好了關係,社員們就順勢而為,大家就和諧了。其實,農民的心理很脆弱,就要那點麵子,你下放戶要是早給他們麵子,先和他們打個招呼,遞根煙,他們還誠惶誠恐呢,轉而就要報答呢。分山芋,幾百斤,沒有運輸工具,你隻能肩扛手提,他們會捎帶你家的山芋,給你家送去,更不會偷你家小雞和香腸了。二羔子有次偷了下放戶家的年糕吃,這小子好奇大於好吃,多於品嚐。被他媽媽打得滿臉手指印。農民就是這麼樸實,真誠。問題是你要用起碼的、基本的樸實真誠來換,他們就會加倍回報。後來他們之間處出了感情,有的一直保持到現在還經常來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