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仙(1 / 3)

沈玨走上羅浮山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雨。

密密稠稠的雨絲打濕了他的額發,洇濕了土地,也一並將墳前墓碑淋透。

清明前後,旁處總是要有雨的,或早一點,或晚一點。

隻有羅浮山頂,年年逢他來祭祀時,都要以一場春雨相迎。

也總是這樣,細密的,綿綢的雨絲,仿佛一場無聲的潤澤。

沈玨祭拜了多少個清明,雨水便迎了他多少回。

柔柔春雨很快停了,衣裳都未曾濕透,便雲收雨歇,將彩虹掛在天邊。

沈玨甩了甩頭上水跡,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才好,隻能跪坐在墳前,額頭抵在冰冷石碑上歎息:“我泡過溫泉才來,毛皮不髒,無需年年給我洗一回。”

他的嗓音粗啞,似石粒在嗓子裏摩擦出的聲音,是長久靜默造出的幹澀。

石碑不同他胡說八道,也長不出嘴來嫌棄他,無聲地佇立著,讓他用額頭頂了又頂,又用臉頰貼上去蹭了又蹭,爾後貼緊不再動彈。

陽光溫暖地灑在他身上,像一個從背後而來的擁抱。

他卻擁著冷硬的石碑。

羅浮山的小院已朽塌,時光摧毀的小院即使維護的再精心也無法維持。

他早先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年年清明來此,將小院裏朽爛的木料拆除換上嶄新的木頭,換了一件又一件,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最後一次裝上木窗,方才驀然發現——父輩們用過的桌椅,躺過的床榻,倚過的梁柱,都被他無意中清理幹淨,不複存在。

空蕩蕩而嶄新的小院,裏麵一桌一椅,都不再是那個伊墨親手給柳延造出的屋。

想明白後,沈玨就沒有再做徒勞的事。

於是風吹雨打,霜揚雪落,小院也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成了舊日的一道剪影,長了枝枝蔓蔓的野花和綠草。

墳塋不遠處,倒是新起了一座草篷,四麵透著風,頂上隨意地壓了些稻草,裏麵是新起的爐灶。

從墓碑前起身的沈玨走到草篷跟前,稻草早已不知被風刮到哪裏去流浪了,倒是他伐來的幾根木頭,粗壯筆直地立在原地。木頭被他砸的太深,且都是硬木,看上去三年五載裏是跑不掉。

跑不掉的木柱上綁著繩索,繩索那頭是同樣跑不掉的木桶。

沈玨站在光禿禿的木柱圈出的範圍裏,收拾了爐灶,又去溪邊擔了水,去山裏轉悠一圈回來,升起灶火,做了幾樣他們生前喜歡的菜肴。

沉香燃起,青煙嫋嫋。

跪拜,叩首,一個接一個。

清明本是光明正大悼念亡者的日子。

他磕著頭,卻想起一些並不哀傷的事。

他想起自己尚幼的時候,覺得下跪磕頭是天大的麻煩——沈家老宅裏,他還是輩分最嫩的一茬,於是逢年節,起床先去給阿爹磕頭,然後一齊去阿爺阿奶兩處,再給他們磕頭。

過年都是寒冬,一身福祿壽喜的大紅棉衣,又厚又沉地裹著他,把他裹成一個矮墩墩的胖球,屈身都艱難,還要躬身叩首。

他往往熱的滿頭大汗,還要說著新學的吉祥話兒,給沈家親戚們挨個拜過。

爾後再同長輩們一起,去祠堂裏磕頭。

沈氏家傳百年,規矩繁多,祭祀又是族人群聚最大的事,他們這些小輩連撒嬌躲懶都不敢,一個個磕的兩眼昏花。

每逢此時,伊墨總被爆竹聲炸下山,在沈清軒的小樓裏閉緊門窗,蜷在厚重的被褥裏窩著。

他偷空跑過去,手上還抓著一把未燃的爆竹,朝他詢問:“我什麼時候才能不磕頭呢?”

伊墨向來嫌棄這些繁縟禮節,自然道:“不想磕就不磕。”

他剛咧嘴要笑,沒料到伊墨就懶洋洋地翻了臉:“還沒見過你磕頭,你跪下給我磕三個。”

其時他從來也沒給伊墨磕過頭,阿爹也沒主動讓他做過這樣的事。

然而那天許是磕頭磕多了,磕壞了腦子,聽完伊墨的話,連想都沒想,“哦”了一聲,就咕嚕往下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

他磕的過分爽利,眼角掃見伊墨伸出攔截的手——老蛇臥在床榻上,硬是沒來得及攔。

等他氣喘籲籲地站起身,一身黑袍的伊墨臉上肉眼可見的烏雲罩頂,顯是心情不大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隻是隱約覺得這事做的有些不妥,又說不清是什麼不妥,不知該做什麼挽回,隻好咧嘴衝他傻笑。

老蛇黑著臉瞪他,瞪了片刻,似乎是歎息一聲,收起懶散姿態,端正坐好:“去,端杯茶來。”

他跑去倒茶,屋裏沒有旁人,熱茶早已成了涼茶,他就直接端了過去。

伊墨說:“跪。”

奉茶這種事他最近練得特別熟,立時跪下,雙手高高舉起一盞涼茶。

伊墨接過,仰頭喝了個幹淨。

喝完涼茶的伊墨將茶盞遞給他,重新往榻上一倒,又是懶洋洋的一句:“行了,滾罷。”

翌日天還未亮,他睡醒過來,躺在被窩裏想起這件事,覺得自己吃了虧,明明伊墨說的是“不想磕就不磕”,卻又白賺了他三個頭。

白賺了也就罷了,他還一臉嫌棄,像是很不稀罕他磕頭——他也很不喜歡磕頭的呀。

他越想越不開心,爬起身洗漱完,就衝著阿爹屋裏去了。

伊墨沒有走,阿爹也在屋裏,他衝進去認真道:“我以後不給你磕頭了。”

阿爹不作聲,一旁看著他們。伊墨揚起眉,望了他一會兒,爾後慢吞吞地道:“想得美。”

又說:“以後每年都要磕。”

見他氣紅了臉,又補了一句:“不磕就活吞了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放開了自己的妖氣,一時威壓肆意軋來,仿若泰山壓頂,又像是惡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凶惡,猙獰,急遽的恐怖嚇到了他。

於是這年開頭的第一天,沈宅在他的嚎啕大哭裏醒來。

跪在墳前的沈玨莫名想起這段往事,忍不住笑出了聲,尤其是憶起他哭的太悲慘嚎的太大聲,把管家爺爺和沈老太爺也招惹來的時候,伊墨黑臉的模樣讓他愈發笑得前仰後合。

氣惱的阿爺指著伊墨的鼻子:“是不是你欺負我孫兒!”

伊墨還沒說話,屋裏又來了一位阿嬤,是梅林孤屋裏的阿奶以前貼身伺候的老人。

阿奶避世不出,沈園裏總有繞不開她的事,都是這位阿嬤出麵處理。

阿嬤是個瘦小伶仃的婦人,不知名姓,家裏仆人婢女都喚她阿嬤。

阿嬤踏進門檻,沒有靠近,遠遠站在門側,阿爺回頭看到她就不跳了,屋子裏安安靜靜。

隻有他一個人還在哭,哭聲收了些,沒那麼費嗓子,省下力氣來嚶嚶不絕地衝長輩們告狀:“他騙我給他磕頭,還說不磕頭就吞了我。”

屋子裏還是安安靜靜,隻有他攥著阿爺袖口的手被推了開來。

阿爺說:“今日初一,家裏還有許多事要忙,先走了。”說完帶著管家爺爺就溜了。

門口的阿嬤福了福身,也掉頭走了。

他始終不知發生了何事,直到年後先生回來給他開了新課,著重講《禮》。

沈玨想著自己《禮》是學到狗肚子裏去了,沒聽說誰家子孫清明祭祖時敢如此悖逆,怕不是要被打死,一邊又頭抵著墓碑笑出了淚。

笑伊墨禍從口出,隨意一句話,就讓他們扯上了斷不了父子因果;

笑他吃了悶虧怕是氣炸了肺還要憋著,飲了他奉的一盞冷茶;

又笑自己——全沈家都知道伊墨吃了虧,隻有他還覺得伊墨占他便宜。

那時他不止覺得伊墨占他便宜,還覺得伊墨得寸進尺,賺了三個頭還不夠,還恐嚇他要賺他一輩子。

他越想越可笑,笑他自己斤斤計較,直到沈清軒去世前,他每年給伊墨磕頭,都要別扭一回,“今年不磕,你要不要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