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孀居在藤陰小院,膝下隻有一個才滿月的孩子。
那真是一段荒誕的歲月。
他趁著那個叫桑的侍女不在的當口,不止一次地潛入小院,他本可光明正大地走入,但不知為何,他還是下意識地選擇了偷潛。
他以為她會震怒,然而她是鎮靜的,幾乎每一次他都在禪房找到她;每一刻,她都在虔誠地禮佛。
他試著旁敲側擊,但他們寥寥幾語的對話最終總是歸於虛無。
她正如她的目光一般淡漠無情。
但少年時的他不知何為放棄,於是,在冬寒未去、春意姍姍來遲的夜晚,他再度潛入了小院。
她仍在禮佛,披著一領淡青長衣,脊背筆直。
“燕支娘,嫁給我。”
他隻覺一陣熱流從心底衝入腦中,幾乎不假思索地吐出這句話。
她回過身來,一雙淡漠的眸子落在他臉上。
於是佛堂的海燈、神像、經卷都化作了虛無,她是神山上的仙子,深情而淡漠;她不言不語,仿佛仙子一般憐憫著愚昧的眾生,每一寸肌膚都是最精巧的玉雕。
光華照耀下,她雪白的肌膚上映出深深淺淺的玉色,她是神山上的仙子,亦是清泉畔孤獨的玉樹。
她有珊瑚做的枝葉,琉璃做的果實,至於那最珍貴的內核,則包裹在玉色的琥珀之中。她已等待了千年,每一日、每一夜,都孤獨地望著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直到一個機緣誕生。
直到她的影子映入了另一雙澄澈的眸子裏。
他忘記了一切,隻知道自己這一生便在等待著這道影子。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走過去、攬住她,再將她覆在蒲團之上。
她淡青的衣角是搖曳的碧樹,鮮潤的雙唇則是最華美的珊瑚。
他抱著她,在海燈與檀香之前,在諸天神佛的諦視之下,在原本應當承受信徒跪拜的蒲團之上。
他將臉頰埋入她的肩頭,那柔弱的、清瘦的肩頭,那一刻,他感到十幾年的日日夜夜都化作虛空,唯一存在的便是此刻的感受。
他像孩子終於尋覓到狠心遺棄自己的母親一般貪婪地吮吸著她的溫暖,生怕下一刻這溫暖便消弭一空。
他越來越緊地抱住她,自己也感到有幾分艱於呼吸。
“嫁給我……嗬……嫁給我……”他下意識地呢喃著,並未得到回應。
“你為何……為何要清修……這世上的情緣如此……美好……為何……清修”他質問著,不期然聽到一聲驚呼。
他不舍地從她肩頭抬起臉來,再望向她的臉時,卻看到了一雙波瀾暗湧的眸子。
他終於在她心底激起一絲波動了。他狡黠地笑了。
他忽然感到脊背一寒,亦在同一時刻意識到她的目光是望向他的背後的。
他懶懶地回過頭去,卻望見了一個榴裙女子。
女子見他望來,如夢初醒般轉身逃離,他翻然跳起,急急追了出去。
他沒有看那修行者的容顏,不知她的眼裏流露出一絲哀怨。
她的臉頰還是白皙得如同冰原上不化的雪,那惱人的紅暈並未如他預想的那樣浮現出來。
那一絲哀怨隻殘留了一瞬,便在急遽的變化中歸於平靜。她的眼裏又隻餘下淡漠了,仿佛適才的情緣隻是一場鏡中的虛影,她身處其間,卻又遊離其外。
那個名叫桑的匈奴女子第二日便死在房中,死時手中握著一支玉釵。釵合兩股分一束,那是漢人定情的禮節。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女子臨死前對他說的話。
當他厲視著她,逼問她看見了什麼時,她臉上並無恐懼,反倒有幾分怪異的情緒。
她說:“依匈奴族的禮數,兄死而弟娶寡嫂,本就再自然不過。你們此時合歡,與婚後行禮,並無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