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人已矣,餘者善存。
輕飄飄的一張小箋,連落款都被略去。玉承碧將它捧在手心,蒼白的麵容上綻開了一縷笑容。她這個年紀的女子笑起來正如透過幕簾的夕陽,並不美麗,甚至有些衰殘,然而當人們卷起簾子試圖看清它完全的樣貌時,它卻已沉入西山。
夷縣的老少鮮有不知道玉承碧的,雖不甚清楚她的名姓,卻總是記得她走入這座古城時的情形——那一日,她裹著大衣,鬢發眉峰上都沁著冰珠,像是剛從雪山歸來,但當她脫下大衣後,冰珠就化成了水,順著她的雙頰淌下。
她是個美貌卻不知炫耀的女子,但令那日的夷縣百姓銘記於心的,顯然不是她的樣貌。
打鐵師傅說:這女人是練過的,曾經還是個劍道高手。現在,也就勉強自保。他放出話去,害得城內的孩子被禁足三日,但那女子始終未曾到過他鋪中,於是他再沒有機會鑄劍,鎮日裏打些農具消磨時光。
教書先生說:此女浪蕩,然尚有向善之心。他似乎忘記他本是個學堂裏的先生,非得學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說些城外破廟的老和尚常掛在嘴邊的話。話雖如此,卻不見他有過勸導,大約舍身飼虎乃是佛家經義,他個孔孟門生自然不必僭越。
那些終日無事,喜好舉把短木劍高呼聚義的孩子起初是怕她的——她不似城裏別家姑娘那般微笑凝眉,也從不向攀牆偷窺的他們擲些瓜果鮮花,隻是冷冷淡淡的,與誰人都不牽扯。
但當他們聽了鐵匠師傅的話後,不由對她生出了欽佩之心,自然不免有些狐疑。
幾個膽子最大的孩子在她住處外蹲了三日,確信無人後便撬開房門把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大當家扛了把劍大搖大擺地走出房門,二當家隻好拿了隻有年歲的木刻飛鳥,小跟班自然隻能吆喝著壯自家威風。
玉承碧站在門外,神色有些倦怠,她的裙角還沾著雨水與塵土。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敢煞大當家的威風——”那跑前跑後的小跟班揮舞著褲衩拚成的大旗攔在了大當家跟前,一抬眼卻望見了玉承碧。
大當家一把將他推開,鬆鬆挽了個劍花,劍光反映入玉承碧眸中時,落日餘暉也灑了進去,她有些恍惚。
“還你。”大當家把劍遞了過來。
玉承碧怔忡了片刻,那三個孩子不由偷眼看她神色,小跟班見狀就跑,全然不顧二當家那刀鋒滲血的眼神。
她忽然疲憊地笑了一下:“給你吧。”
大當家愣了愣,回過神來時已抱著劍跑出大門了,二當家緊隨其後。
“等等。”
落在最後的孩子站住了,脊背繃得筆直。
玉承碧走了過來,從他手中取過木刻飛鳥,淡淡道:“這不能給你。”
那孩子瞪大了眼,一時熱血上頭:“憑什麼那把大劍都能給他,這東西,街頭貨郎都有的賣,不能給我?”
玉承碧退開一步,身形恰好擋住了夕陽,漫天雲霞在她肩旁綿延開去,她在孩子眼裏卻是一道暗沉的影子。
她手中的飛鳥,就像是上了漆的陪葬品。
“一位老友離開得突然,隻留下這一樣東西,輾轉落到我手中。因此,不能給你。”
那孩子眼裏流轉過千百種情緒,陰晴不定正合他的年紀:“哼,你都把劍給他了,不給我這個也行,但是——你要教我劍法!”
玉承碧失笑:“劍法,有甚麼好學的?”
孩子昂首道:“學了劍法,我就能打敗他了——他隻會地痞那幾招。打敗他,我不就是大當家了!”
玉承碧冷笑道:“你如今父母俱在,又有兄姊疼愛,還有何不滿?劍法,說得輕巧,你縱使學成打敗了對手,又如何擔得起身負武藝之人的責任!”
“你怎麼說話像裴先生似的?你不會——哦,我懂了,你也是藏把劍在家裝裝樣子,難怪會寫什麼昔人什麼善存之類的窮酸句子。”孩子說著,比了個鬼臉,就一溜煙逃走了。
玉承碧的神色漸漸黯淡下來,飛鳥的棱角硌著她的掌心,她不由想起了那個年壽不永的老友。
他曾視這飛鳥如命,卻也會在戰亂中將它丟棄,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在流浪者腳邊撿到它。
她將飛鳥擦拭幹淨,稍加削磨,便顯出它原本模樣。
她捧著它時,不禁有些恍惚。
他還在世時,這飛鳥一去無蹤;他歸於塵土,它卻重現人間。
它身上還殘留著亡者的氣息,那個人的貪與慕、癡與嗔,都化作淚痕與汗水,浸入木雕之中,令它腐朽,令它枯敗,細細嗅聞,似乎還能感受到逝去之人曾有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