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六年的春節，悄沒聲地過了。
正月初五那天，五哥帶上醃好的野豬肚—-給師父的拜年禮物，照例和大哥貞翰一起帶著侄子去姐夫、姐姐家拜年。
二哥因為到了成家年紀，窮得找不到媳婦，懶得出門。大（土話，讀兒化音，指父親）氣得罵道：“過年都不願意出門，怎麼找媳婦兒？天上掉下來？”
沒想到天上還真掉下來個媳婦兒，不過不是二哥的，而是大哥家侄子元鬆的。
五哥因為第二天要去給師父拜年，就留下來在姐姐家住一晚，大哥貞翰當天中飯後就帶著元鬆回家了。
父子倆回家的路上，在連康山陳家溝碰到一戶窮苦人家。大概是見貞翰穿著長袍像個有錢人，身邊帶著的男伢兒與他家女兒年貌相當，便哀求貞翰把他女兒帶回家作童養媳，情願一分錢不要，隻求伢兒有口飯吃。
大哥貞翰見也確實可憐，女伢兒也還算模樣兒端正，便認了這門親事，把身上所帶的兩塊銀元全給了那人家，算是聘禮，便把那女伢兒帶回家了。
五哥這一趟拜年，也收獲不小。
師父見五哥來拜年十分高興，當聽到五哥說手裏拎著的是野豬肚時，師父皺起眉頭怪道：“小五兒，你不該如此破費！這麼大的野豬肚，十分稀罕。不是你這樣的人家能買得起的！”
五哥便說：“師父，野豬是我自己打的。聽老人說，野豬肚養胃，所以特意留下獻給師父。”
五哥的師父因早年行走江湖，經常不能按點吃飯，就落下了胃病。
師父聽了，都不敢相信。
五哥便簡單講述了自己打死野豬的過程。
師父聽了驚歎連連，眉開眼笑。誇道：“小五兒，好樣的，真是少年英雄，難得的是還有孝心！”說完，師父回身從床鋪草下麵掏出一個手絹包，遞給五哥說，“這是你師兄劉向東在滸灣幫你搶回來的賣炭錢。他不曉得你家住哪裏，讓我帶給你，現在完璧歸趙！”
五哥一聽賣炭錢，便激動地語無倫次，問師父：“劉師兄怎麼曉得我賣炭，又怎麼能從帶槍的匪兵手裏把錢搶回來呢？”
師父就轉述了劉向東伏擊匪兵的經過。
師父說得簡短，五哥聽得非常驚險，但十分解氣。姐夫陳哥的血汗錢失而複得，劉向東師兄毫發未傷，五哥甭提多高興了。
五哥感念大師兄劉向東冒死相助，也感激師父的教導之恩。繼而十分感傷地說起姐姐、姐夫一家因賣炭錢被搶遭受沉重打擊，自己也因此不能再寄住在姐姐家，也就不能再跟著師父學功夫了。
師父說：“我隱居在次連康山上，也是為了躲避江湖仇怨，現在也差不多了了，我也該回去了。就算你不回去，往後也不能再教你功夫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以後能練到麼樣，關鍵看你自己能不能堅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隻有勤學苦練，師父教你的功夫才不會荒廢了！”師父又說，“別看我教你時間不長，你要真練好了，在這亂世之中，關鍵時刻說不定能保命！”
五哥一聽這話，忙問：“師父，你要走了麼，以後還能見到你老人家麼？”
“江湖路遠，以後見與不見，還得看緣分！”師父撚須微笑，“不過，這連康山倒是個好所在，以後我每年爭取來這裏住一段時間。”
臨別前，師父交代道：“為師送你兩句話，你要記牢！”
五哥便瞪大了眼，聽師父教誨。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武夫莫逞匹夫之勇！”
後半句五哥還大致明白，前半句卻不曉得是麼事意思，不禁眨了眨眼睛。
師父就解釋說：“明明你曉得房子就要倒了，那你能不能還呆在這房子裏？”
五哥連忙搖頭。
師父說：“這是普通人都曉得的道理。難就難在，你不曉得這房子是個危房，你就不會離開那房子，對吧？”
五哥覺得師父從沒有給他講得這麼深，便凝神聚氣地聽。
“那如果把這房子換成一個你看不見的東西呢？”
五哥便有些糊塗了。
“呃……比如說，把房屋換成一個山寨，土匪的山寨，專門殺人越貨的，能不能在這山寨上呆呢？”
五哥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師父笑了：“這個比如還是不太好，一般人也曉得這個道理，土匪最終總要被官軍滅了的。我所說的君子，是能夠洞察一般人看不到的先機，這樣的人才叫君子。一般人都曉得的，算不得君子。”
五哥被師父說得雲裏霧裏一般，隻覺得很高深。
師父撓撓後腦勺：“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漢高祖劉邦你曉得吧？”
五哥點點頭：“曉得。”
“劉邦有兄弟四人，他是老三，除了老四，基本都沒讀過書。劉邦當上皇帝後，封了他四弟劉交為楚王。
劉交年輕讀書時，有幾個要好的同窗，分別叫申公、穆生和白生。劉交封了楚王之後，就把自己少年時的同窗好友封為楚國的大官。他們就經常在一起聚會喝酒。這個穆生呢，酒量天生不行，楚王每次就給穆生單獨準備了甜酒，這個習慣一直延續到劉交的兒子繼任楚王之後。
劉交的兒子死後，王位傳到孫子劉戍，就把這事兒給忘了。穆生說，我該離開了，然後就稱病。申公和白生就勸他，幹嘛這麼矯情呢，楚王不過一是疏忽而已，上兩代楚王待我們如此的恩情，你怎麼能說走就走呢？穆生就說，前兩代楚王禮遇我們，是因為他心中有道義；現在的楚王怠慢我們，說明他心中已經沒了道義。缺少道義，留在這裏就很危險了，我哪裏是要爭那點甜酒呢？
果然，後來吳王劉濞謀反，楚王劉戍跟得最積極。申公和白生，因為勸諫楚王不要追隨劉濞謀反，就被楚王下了大獄。楚王還故意羞辱他們，讓他們穿著囚服，用繩子栓著腿，讓他們在大街上舂米。這個時候，申公和白生，才明白穆生的先見之明。”
五哥這下聽懂了，使勁兒點點頭。
“說白了，前半句是教你選東家的，後半句是教你保身的。你莫嫌師父囉嗦！”師父笑道，“衝你這份孝心，我今天多囉嗦幾句：第一，遇事先動腦子，不要急著動手。習武之人，最忌圖一時之快、逞匹夫之勇。第二，好漢不吃眼前虧。功夫再好，沒有子彈厲害。生在亂世，莫跟他人爭短長，莫跟自己置閑氣。記住，忍三分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臨分開的時候，師父又說：“當然，該出手時還是要出手！否則，練武有個屌用？”
五哥回到家，已是傍晚了。聽娘說大哥撿了個童養媳，趕忙去後院看熱鬧。那女伢兒紅頭繩紮著朝天辮，一雙大腳，五官端正，一雙不算大的眼睛也看著五哥，並不怕生人，按照五哥嫂子的教導，規規矩矩地叫了聲“五佬兒”。
五哥很高興，問嫂子：“有名字不？”
那女伢兒脆生生地答道：“我叫陳寶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