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不遠,興安醫館的門口,珠簾後頭映著一個曼妙的身影,正伸長了手指,一下一下撥弄著珠簾上的翠綠的珠串子。目光無神,落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丁蘿這一生從未像此時這般難受過。曾經遇到再難的苦,再跨不過去的砍,因著心中堅定的信念總能度過。而今……仿佛她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融化了,再沒什麼能支持她,給予她力量。
她一麵不甘心,想翻出過去的事咀嚼清算。一麵又覺得沒什麼意思,事情都過去了,逝者已矣,往事不可追,她糾結著不放又有何用?
然而心底總有一絲不甘心。她不明白,為何跌至這般境地?
天愈發燥熱了,路上基本見不著人。偶有路人匆匆而過,也是腳步飛快。日頭將大地灼得一片熾熱,偌大的汗珠子滴到地上,眨眼便蒸發掉,不見一絲水漬。壘砌得稍薄些的牆壁都被曬透了,這條街上不乏這樣的鋪麵,許多都關了門回家避暑。
當歸也熱得如暴龍一般,不時撓桌子拍板凳,實在燥極便逮著鍾星文揉搓一頓。丁蘿雖看鍾星文不順眼,也看不過他被當歸這般欺負,便尋了借口將她遣回家,自己同鍾星文守著醫館。
再有一個時辰便該黃昏了。空中那輪耀日仍然明亮,聚著無匹的能量,日複一日灼烤著大地。一天下來至少有六個時辰是淹沒在濃厚的燥熱中,城裏許多老幼婦孺受不住,便到她這裏拿藥,尋些解暑的法子。
她守著醫館正好解悶,備了許多解暑的藥,但凡有人來拿,衣衫普通一律
不收費,若衣著光鮮則加倍收取。大半天下來,不虧不盈。
鍾星文坐在當歸常待的地方,正慢悠悠地剝瓜子仁。似乎他活著的使命便是剝瓜子仁,隻見他低著頭,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的葵花籽,不急不躁地用手指擠開,認真到近乎虔誠。幾乎每隔一息,便能聽到一聲清脆的“喀”,瓜子殼碎開。
丁蘿站在門口,找了個巧妙的角度,整個人立在暗影裏,想著虛浮飄渺的心事。突然眼前一暗,她抬起頭來,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麵孔:“晏翰田?你怎麼來了?”
晏翰田一挑簾子進門來,順手抓過她露在外頭玩弄珠簾子的手,這一握,頓時吃了一驚:“手怎麼這般涼膩膩的?你生病了?不舒服嗎?”
他十分詫異地將丁蘿的手握在掌心裏,用自己幹燥而略微粗糙的掌心摩擦著:“外頭熱得都能烤熟雞蛋了,你不在屋裏呆著,跑門口湊什麼?”
他一進門來便埋怨她。丁蘿卻微微一笑:“我在等人。”
“哦——”晏翰田拉長了尾音,衝她擠眉弄眼,“可等著了?”
丁蘿翻眼看向屋頂:“哼。”
哼!她在心底哼道。心裏到底有多不滿,隻有她自己知道。明明暴躁得幾乎抓狂,麵上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嬌嗔。
“天這麼熱,你怎麼還穿這樣一身漆黑的衫子?你不知道衣裳顏色越深越吸熱嗎?”
晏翰田笑笑,很配合地抬起袖子沾了沾額頭:“熱啊。這不是來見你,覺得穿黑色比較俊麼?”
丁蘿撲哧一笑:“臭美!”粉拳輕輕捶在晏翰田肩頭,眼波流轉,欲語還休。
有時她真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分裂成兩個人?一個正常,一個病態。正常的那個戴著虛偽的麵具,應付著一切。病態的那個被困在心底,尖叫著,叫囂著,企圖衝出束縛,飛到太陽底下被曬成灰。
也許正常的那個才是病態的,而病態的那個恰是正常的。誰又說得清呢?都是她罷了。
她看著晏翰田黑黑的眼睛中流露出的溫暖的笑容,心裏頭又有刺耳的聲音逐漸響亮起來:他怎麼能笑得這麼開心?他憑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她每日都不爽到極點,憑什麼他卻高高興興,萬事皆好的模樣?
他就不能難受一點麼?
她不能接受。
望著狀似毫無察覺的晏翰田,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叫他想起過往。哪怕隻想起當年兩人一起養香食蠱的日子,因為隻憑這一點就能叫
他明白她早已非當年那個一心一意愛他的傻姑娘。
她明明有無數機會可以一針紮死他,卻遲遲沒有動手,並不是因為她心軟。與此相反,她盡最大的努力幫他調理身體,隻是為了讓他以最大的限度承受苦痛。她竭盡所能幫他把家業做得更大,隻是盼著有一日他爬到最高,而後一朝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