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夢變(1 / 3)

秋夜,萬籟俱寂。孤星點綴著潮水一般的夜色,沉重地壓在每一個在紅塵中碌碌的人的胸口。殘月坐在落盡枯葉後如老人手臂的枯枝上,灑下青灰色的光芒,不知在替誰守靈。兩天在此時交接,街上零星的車輛早已噤聲,隻有流動的風不時呼嘯幾聲,以發泄對這個陰暗如酆都的城市的不滿。

城西北隅,東籬小區內一座已建六年的公寓,充溢著人的氣息。有人來往的地方才會有這樣的味道,有點溫暖,有點漠然。讓人有安全感,卻又能隱隱嗅出其中的五味雜陳。敏感的人,能夠判斷出這裏的人的生命力強弱。樓內隨處有浮塵,嘲笑著人們的麻木。現代人不再有夢。

然而他卻被夢困擾著。

一聲長叫,他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汗淋漓,警惕地聽著動靜。他不敢向四周張望,害怕自己家中沾染過血氣的東西會讓他看到什麼。窗外的風聲如鬼哭,刺激著他的耳膜。

忽地一陣涼風貼著他的脖頸劃過,還好他的頭顱還在。他聽見“吱——”的一聲,於是伸手去關窗戶。他的手指剛剛離開窗框,轉軸有些問題的窗戶又“吱呀”打開來,引進一道更勁厲的寒風。他不敢再關了。

他隻好抱著被子坐在床上,雙目盯著被子。噩夢已經是第幾次造訪他了,他也不記得了。隻要到天亮就好了吧。他的思緒在黑暗中雜亂紛飛。

東方破曉,晨光熹微。他感到了安全,於是小睡幾個小時,起床走到自家的院子中來。他無心侍弄花草,也沒有養寵物的癖好,院中唯一的植物是一架黃瓜,顯得有點空闊。而鄰居家——似乎每一季都不寂寞呢——春天是碧桃、玉蘭,夏天是荼蘼,秋日菊花競相綻放,嚴冬留給臘梅和小鬆披霜負雪。正如陶淵明愛菊唐人愛牡丹一樣,鄰居家醒目的四君子表明了他的喜好與職業。他是個作家,以寫靈異與科幻名世。

兩院之間僅隔一道矮牆,矮到讓宋玉鄰女歎恨生之不辰。他看到鄰居——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瘦削男子,留著略長的頭發,正拿著花剪修建花枝。鄰居笑著抬頭問好:“早,龍吟,昨晚睡得可好?”

龍吟搖搖頭:“空珩,你教我的方法根本不管用。”

“也罷,婆珊婆演底是佛教的主夜神,你又不信教。不過,你總是噩夢連連,也一定不正常,不會是真的有什麼鬼怪吧——嗬嗬,你別告訴我你隻信科學,科學解釋不了的很多問題都需要我們解答。”他頓了一下,“過來吧。”

龍吟笑:“鬼怪?你‘半仙’空珩可是這方麵的行家,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不懂!”他一邊說一邊越過矮牆到鄰家的院子中去。他們的相識也是自這樣的翻牆開始的——空珩剛搬來時生活難以自理,一次家裏水管壞掉導致水漫金山,就是龍吟跳過去幫他修好的,還順帶將那些吸水飽脹的書搬到院中去曬幹,一時間蔚為大觀。空珩滿意地看著院中的書,很沒良心地說了一句有個身強體壯如烏獲的鄰居就是好啊。龍吟忍住把他變成司馬遷的衝動,抹了一下汗珠請教他烏獲是誰。

可這一次翻牆出了點錯誤。一盆嬌媚冷豔的金黃色菊花倒在了他的腳下。“你踢翻我的花了。”空珩心疼地說,“還偏偏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你知道它的命名和經曆嗎!”他扶起那盆嬌弱的菊花,小心地吹去瓣上的塵土。

“命名?”龍吟感到奇怪,“什麼名?”

“四維。你可以親切地叫它小四。”空珩在藤椅上坐下,給坐在對麵的龍吟倒了一杯晶瑩剔透的龍井。“三維空間與一維時間構成四維時空。小四在去年不知怎麼的,差點死掉,可今年又奇跡般地重生了。所以今年春天我才寫了《菊花祭》。”

“原來《菊花祭》是寫它的。”龍吟回憶了一下,“今年冬天我才認識你吧。”

空珩笑笑:“沒錯,第一次涉足唯美靈異,但反響還不錯。好,說說你的事吧。”

龍吟緩緩地講起他的噩夢,從入秋開始,他就噩夢不斷,而且,夢到的幾乎都是鬼怪,很真實,揮之不去,讓本就心虛的他感到恐怖。

“你先去找心理醫生看看吧。看那些弗洛伊德的信徒們能給你什麼解釋。超自然——不,其實是超越人類想象力的解釋畢竟空泛,難以讓你這樣的科學崇拜者理解。”

盡管空珩的話有些刺,龍吟還是接受了他的建議,聊了一會兒便翻牆而去。背後,空珩輕輕地歎息,手中撫弄著花枝。

龍吟來到了最好的醫院,直奔心理谘詢室而去,帶著旁人疑問的目光。

谘詢室的門是虛掩的,他推門而入,然後門自動關閉,巨大的響聲嚇了他一跳。他看到對麵的桌子上雜亂無章,而所謂的心理專家竟是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小夥子,留著長發,穿著一身時尚而絕不落俗的衣服,躺在沙發裏看書。他一見到龍吟,興奮地把書往沙發上一扣,一躍而起,走下來與他握手。“你好,歡迎光臨我的谘詢室。”他的笑容很陽光,半是成熟半是率性,幾乎每一個人都回喜歡他的笑,略有些邪惡,卻又像金色的麥子一樣溫暖而親切。

龍吟的心情好了些,他吊起一邊的嘴角笑笑,算是回禮。

心理專家將他拉到沙發上坐下,可他又突然彈了起來,拿起那本被自己的臀部摧殘的書,連聲道歉。“咦?”龍吟突然發現這本書居然是《菊花祭》,封麵是夜的黑色,點綴著一朵嬌媚的金色菊花。扉頁,有他鄰居的照片,嘴裏含著一枝方摘下的雛菊,背後是汗牛充棟可以為壁的書。他愣住了。

“怎麼了,帥哥?失戀了?”心理專家把臉伸到他麵前問,“那你也別對一作家發呆啊?”

龍吟回過神來,合上書,尷尬地笑笑道:“不是失戀,是失眠……不,也不是失眠,就是,老做噩夢。而且——夢到的都是鬼怪,幾乎人們能寫到的鬼怪我都夢到過,夢中我連逃的能力也沒有,隻能等著他們來抓我,向我索命……”他痛苦地抱住頭,“那種感覺太真切了,一點也沒有虛幻的味道。”

“哦……”專家的筆飛快地記著,“你的職業?”

“這……自由職業。”龍吟扯了個謊。

專家果然是弗氏的信徒,他的長篇大論讓龍吟有些厭煩,但龍吟還是答應了他的邀請,下周六到他的科學家朋友那裏去看看。

城市的陽光似乎從來沒有真誠過,總是透過層層的顆粒物射進來,籠罩著一個城市的浮動與不安。市中心的廣場上,隻有領導蒞臨時才水湧若輪的噴泉空洞麻木地瞪著天空,鳥群飛過,不,是鴿群,這些所謂的和平使者,在還沒有鑄劍為犁的時代裏,忘記了自己的使命,毫無知覺地在廣場上耀武揚威。

他在廣場的花壇邊坐下來,撿拾著心中對童年的零碎記憶。他居住的山村,寧靜而祥和,輕柔的山風字林間吹來,自由快樂,將一股悠遠的花的淡香灑進整個村莊。年幼的他,深愛著陽光、清風和溪流,向往著同那天籟一般來去自由。淳樸的山民們沒有讀過列子,他們笑他乘風的幻想。在他們心中,抱有一個祖祖輩輩都沒能實現的純淨願望,在這片土地上開出金子。

這的確是一塊風水寶地。前山如大鵬展翅,後山似白象負寶,一灣瑩瑩如翠的河水孕育了令都市人百尋無著的古樸村莊。然而流風未逝,餘韻尚存,開發商卻來了。

公路修進來了,汽車開進來了,寧靜的山村開始變得浮躁而喧囂。紳士和淑女們一邊驚呼“好美”一邊將手中的牛奶盒扔在草叢中,藥材商看中了山上的“牛啪肥”,給它起了個新名字“何首烏”就堂而皇之地挖走了那些貌類嬰兒的仙草。

開始,山村的人民的生活好了一陣子,可不久,山村就變得死寂。該走的走了,不該走的出於無奈也走了。十歲剛出頭的龍吟站在村口,看昔日翠色蒼茫的山巒如今隻剩滿目創痍,曾經吹麵不寒的山風變得勁厲刺骨,他幼小而純潔的心裏第一次湧起了痛楚和仇恨。夕陽血染,他的麵龐更加陰冷。

老人對他說,孩子,這本是出龍的地方,牛啪肥是山神賜予我們的活命仙草。荒年的時候,大家都去挖,挖了還長,可現在——孩子,全村隻你一家姓龍,你出去吧。不——等等——你出去,記得找高人化煞,你的眉目間似乎有青氣。

龍吟那一轉身,便已十幾年。當年的山村早已狐眠敗砌,兔走荒台,被去過和沒去過的人遺忘。

他走正門進了空家。這樣正式的造訪讓空珩很不習慣。他幾乎不收拾房間,害得龍吟沒走幾步便撞落了一本宋版書,於是隻好迂回前進到那個繁花似錦的小院裏,心裏暗暗詛咒他小子最好被書砸傻。

聽完龍吟的簡述,空珩皺起了眉:“果然不出所料。怎麼,想聽聽超科學的解釋嗎?”

“但說無妨。”

“有一種鬼學理論是說,人多的地方形成物質流,在一定時間釋放,即形成你看到的幽靈或幽浮。但你隻能看到它,它不能影響你的思維以及夢境。夢是人的大腦活動,它不能影響大腦。呃——要不,就是你的房子風水不好冒犯鬼神了?”空珩作思考狀盯著龍吟。

龍吟哭笑不得:“還有別的解釋沒有,我的‘半仙’!”

“業報。”空珩的表情陡然凝重下來,連龍吟也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什麼是業報?”

“佛家信因果,就是所謂的因果報應,罪孽就是業。你現在受的報,可能源於前世,也可能源自今世。但這隻是一種可能,具體情況連我也不知道。”

空珩含糊其辭的解釋勾起了龍吟的好奇心,他感覺空珩應該能解釋得更清楚。正想詢問時,被空珩打斷了:“今天晚上,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借宿,一夜無事的話,我再找我朋友問問。”

“你朋友不會是風水先生吧?”龍吟話音剛落,一個黑影竄過,等他回頭時,地下隻剩了被撞翻的花盆。“什麼東西?”

空珩一笑:“一個妖精,你不用理它。”

“要是這些樹精花妖敢夜裏害我,我把你和它們一起扔出東籬小區!”

日已西沉,月早東升。龍吟坐在床上,一絲絲不安滲入他的骨髓。他是個敏感的人,他感到今晚似乎有事發生。於是屋裏所有的燈被調到最亮,電視被切換到新聞頻道——這樣才能保證不會有恐怖鏡頭出現,至於中東的人彈,他早就看習慣了。新聞播報員漠然地念著黨和中央的戰略方針,彙報地方經濟的泡沫數字。龍吟聽厭了,頭一歪打起盹來。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碎瓦片和雜草之中,夜風讓他打了個寒戰。他站起來,環視四周。周圍是連綿的群山,在夜色中有如粗獷的墨色剪影。頭頂,幾隻烏鴉呱呱地飛過,似是剛剛享受了腐肉的盛宴。月匕首般投下青灰色的光芒,暗淡的星如破碎的匕首的寒光。夜潮水一般讓他感到窒息。腳下的雜草中,一條鐵道伸向山中,隧道裏有燈,寫著隧道名稱的字牌已經模糊了,連那鐵道也蜿蜒開去,時隱時現。

忽然,鐵道旁的野草嘩嘩地分開來,一輛黑色的火車悄無聲息地漫漫停在他麵前。夜間行車居然不開車燈,連車體也很舊,散發著鐵鏽與凝血相混合的腥味。

車門打開,一位列車員站在門口說:“先生,上車吧。”

“這是什麼地方?”龍吟問。

“我們會帶你到應到的地方。”列車員說完,龍吟便鬼使神差地走進車廂,找到一個座位坐下。車廂內死寂,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響,也沒有一盞燈亮著。

火車啟動了,平穩而快捷,聽不到“哢噠”的響聲,也沒有汽笛的預報。他們進入隧道,隻能看到窗外的黑暗與壁燈的光芒,有規律地閃爍、重複,不知要走多久。他有些厭倦,也有些恐慌,身邊的乘客們卻木然,如一個個等待過奈何橋的魂靈,失去了作為自我的存在的意義。他斜眼看看旁邊的婦女,她的黑發披散下來,遮住了低垂的睫毛,雙手交叉放在腿上,一身黑衣,隱隱能嗅到新鮮泥土的氣息。他不忍打攪一個修女般的人物,便順手拉住了一個列車員。

“請問這輛車該到什麼地方去?”列車員低著頭,瀑布般的黑發和瘦長的黃色雙手證明了她的東方人血統。“Wearegoingtoblackhole.”她竟然發出了正宗的倫敦音。

“對不起,先生。”列車長走過來,揮手驅走了列車員。“她原是一個背叛祖國的中國人,因為不得輪回,才來當了列車員——她隻能說英文。有事,問我吧。”

龍吟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頭頂卻沒有行李架。“你說什麼?‘不得輪回’?這輛車……”

“沒錯,這是一輛運載靈魂的火車啊——你剛才站的地方,就是靈魂車站,這站隻有你一個人。我們將要去的地方,英文叫blackhole,直譯中文為黑洞,但是,在我們的傳說裏,還是習慣叫它黃泉或地府吧。”列車長的聲音很溫和,“一車,都是死靈。”

龍吟隻覺額頭上冷汗涔涔,他向外跑去,居然穿越了列車長的身體。沿長長的車廂,他急速地奔跑著,尋找著出口,可整輛車似乎隻有一節車廂,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口。

“別費勁了,能從這裏出去的人還沒有幾個呢。”列車長不知何時到了他的背後,“早先,我親自去領人的時候,能逃脫的還算多些,那個西方的卡隆和埃及的阿努比斯,以及印度的四臂的伽梨,他們比我強大得多,可還是有不少漏網之魚。你應該知道那個叫西西弗的人吧,連光明的眾神都拿他沒辦法呢。現在,我有了火車,快得多了,他們幾個和我也幾百年沒有聯係過了,最近隻聽說透特換了秤,其他的——嗬嗬,你知道嗎?”列車長娓娓道來,如敘往事,卻嚇得龍吟定住在那裏。

窗外的壁燈已幻化成點點繁星,遠處似乎還有星雲,後方的星係在紅移。自虛空中傳來了悠長而含怨的女聲,吟唱著一首古老的挽歌,淒涼如荒墳間的晚風,嫋嫋如絲,不絕如縷,一點點浸濕人們的靈魂,讓龍吟感到冰冷刺骨。

“你回頭看看我吧。”列車長用溫柔而低沉的聲音說,“別怕,人生一世,誰都會踏上這輛車,我接過多少風流人物,他們,嗬,和別人有什麼差別呢。”

龍吟緩緩回頭。列車長朱唇白麵,長發披散,白色的衣裙在無風的車廂裏飄動,襯托著無邊的黑暗。他分明是——無常!

龍吟絕望地叫了一聲,餘音未落,隻見一道金色閃電自空中劈下,將火車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自裂口出燃燒起熊熊大火,迅速蔓延到了整個車廂。列車長白衣一晃便不見了,其餘的靈魂驚叫著四散奔逃,而他卻一點點靠近那光的源頭。他似乎感到了聖潔的溫暖和力量。緊接著,又一道閃電劈來,龍吟站在火焰之中,在黑暗的籠罩下,火焰是那樣的孤傲絕世。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是躺在自家的床上,床邊坐著空珩,他右手上纏著黑檀佛珠,床對麵的鏡子已經被擊得粉碎。

空珩似乎十分氣憤,他左手一甩,將一個黑色的物體扔到龍吟的被子上。龍吟定睛看時,卻是一隻碩大的蝙蝠,遍身長滿黑色絨毛,翼膜不停鼓動著。他一陣惡心,抬頭迷茫地看著空珩。

“你睡覺不關窗子,看看進來了什麼!你不是不知道它帶邪靈!還有,你在床對麵安什麼鏡子,我告訴過你,鏡子有聚靈和驅靈的功能,你就偏偏被它給纏上了!無常都來了,你夠行啊,不是這串佛珠,連我也拿它們沒辦法!”空珩一氣說完這些話,怒視著龍吟。

他雙手支起身子,問道:“這佛珠……就是那道閃電嗎?”

“來自鹿野園的法物,力量相當強大。”空珩的語氣緩和了一點,“當年我隨考察團考察印巴文化,一位老僧送給我的,因為我能‘看見’。”

“那……那首歌……什麼蒿裏……聚散……什麼相催少踟躇,是什麼東西啊?”

空珩皺皺眉頭:“蒿裏誰家地,聚散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他完整地背了出來,“漢樂府《蒿裏行》,是挽歌啊!莫非無常要帶你去地獄?”

龍吟歎道:“是。一輛外表很破舊的火車。那個無常是列車長,一車都是死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