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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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各市縣的參會人員聚齊了,縣委招待所肯定是擱不下的,住進了附近一家賓館。過去A縣無論召開"兩會"還是黨代會,東方賓館是官方接待場所。這次紀委會議按照常例也應該進駐"東方"才是,可一開始就讓吳同學否決了,會費由市財政出,自然是她吳書記說了算。於是將大家圈進了一所沒有正規星級牌號的賓館,顯得格外寒磣。紀委幹部因為"雙軌"原因也都習慣星級賓館,陪伺養尊處優的貪官汙吏,不提供良好的居住環境,人家肥嘴巴一撇:同誌,還沒被宣判就把我擱進號子了,可是違反人權的。管好吃喝拉撒睡,讓"臥軌"者無須擔心火車頭呼嘯而至,精神上放鬆了,也就防不勝防,容易說漏嘴巴。"雙軌"跟"鐵窗"的區別就在於策略不同,從政策攻心,方能達到坦白從寬的境界,給戴著腳鐐的死囚犯談政策,人家哈哈一樂:說了也是死,不如死得轟烈點!所以,相對來說,"臥軌"者身份越高,那"三人床"的套間就越高級,紀委幹部自然也跟著享受星級服務了。旁的不說,保安措施到位呀,而且大都是辦案定點賓館,這類定點賓館基本對"雙軌"那一套很熟悉,紀檢幹部沒資格佩槍,可賓館裏的保安們手握電棒那是嚴陣以待。逮個亡命徒,保安是不夠劃弄的,必須得警察出擊,可對付那些肥頭大耳、走路也喘息的貪官汙吏們,那是綽綽有餘了,跑不出半步就可能引發心肌梗塞或是腦血栓衝頂,都是要命的禍根,死了也太憋屈,沒等繩之以法就畏罪自殺了。

這所不起眼的賓館有悖於紀委幹部們的職業習慣,他們同樣是普通幹部,同樣習慣於文山會海,同樣習慣於會務間的休閑娛樂,所以,他們中的大多數緊鎖眉頭跨進那賓館門檻,也是正常反應了。好在午餐是設在縣委招待所,這才顯出點官方會務格調來。

我進賓館串門時,正趕上白主任挨著門房給大家發餐券,午、晚、早三餐,第二天得趕回去吃午飯。小李和項主任同居一室,他朝主任發起牢騷,手掌追逐一隻蒼蠅,拍得"啪啪"作響。

項主任說:"小李,你少發牢騷好不好,條件是差了點,不就一個晚上嗎?"

見我進來,小李就跟我說上了:"餘哥,晚上我跟你上縣委招待所混一宿成嗎?就這破房間,晚上肯定得喂蚊子了,秋天的蚊子可是垂死一咬啊,我是O型血,趕明天就出斑點的。"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吐著煙圈說道:"那你趕快向常委靠攏呀,常委在招待所可是豪華單人房,我那裏是三人房,早住滿了。"

小李終於拍死了一隻蚊子,跑進衛生間洗手,嘴巴也沒停下:"項主任,瞧咱混得,都不如他們小車司機了,你大小也是副處級,連縣委招待所都入住不了。唉,我嘛,當初跟著陳書記上A縣,哪回不是-東方-豪華單間,現在可好,就差睡橋墩了。"

項主任摸著寬腦門說:"你就別抱怨了,陳書記不是回省裏了嗎,遲早會把你調進省紀委的,年輕人要沉住氣。"

小李擦拭著手,躺到旁邊的床上,重歎一聲:"別指望了,一個副廳級調研員等於是提前退休了,我可沒那奢望了,隻盼著早點把我調進紀監室,多揪出幾條大蟲來出氣。"

他伸手向我要煙抽,話題忽然轉到胖妞身上,罵道:"吳書記怎麼會看上那丫頭片子?腦子少根筋,掛羊頭賣狗肉的小人!我就納悶了,汪局長的兒子怎麼也跟她處上對象了?真他娘的睜眼瞎!"

項主任咳嗽了幾聲,像是提醒這位後生我老餘的司機身份,跟他剛才提到的兩個女人是同乘一輛轎子的。

小李不在乎,猛抽兩口煙吐出來繼續說:"餘哥不是那樣的人,嘴巴肯定能過關,否則能把小車開進咱紀委嗎?紀委是啥?八個大字:張嘴進來,閉嘴出去!"

這八個大字一出口,當即把我和項主任逗樂了。

項主任反問:"我看你呀,就是沒做到這八字方針,虧你還是秘書出身。還不明白為什麼沒給你挪位置嗎?就因為你這張嘴,適合跟我在辦公室打雜活。"

說到這裏,小李才收了聲,看著電視抽悶煙。

我這才問項主任:"項主任以前一直都是在辦公室嗎?"

項主任首先糾正我對他的稱謂,說叫他老項好了,然後才說:"我呀,自從進了機關就是幹雜活的命哪!在區政府那會兒最忙碌了,後來進了區紀委才清閑點,不瞞你老餘說,本市文具專賣店的打印紙,我能給你報出不同店鋪的價位來,沒法子啊,誰叫咱是清水衙門。"

小李在旁失聲而笑,忍不住插話道:"餘哥,從經濟效益上說,你來紀委完全是失策了,別的不說,你現在口袋裏的煙絕對是跌價了。"

我點頭稱是,問他:"你跟陳書記的日子裏,沒少抽原裝-駱駝-吧?"

小李搖頭:"那是陳書記摯愛的牌子,咱被動吸進鼻孔而已,我還算不上真正的煙民,有則抽之,無則棄之。有一點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為啥混在官場上總脫不開一個-煙-字呢?我可聽說了,A縣前任紀委書記-臥軌-期間,居然開口向調查組討要-大中華-來熬夜,好嘛,調查組的同誌自己抽-紅塔-陪著抽-中華-的腐敗分子,可見腐敗分子多猖獗,這分明是高低檔煙火間的較量,熬夜問話吃虧的還是咱調查組同誌,香煙劣質,焦油含量大,有損身體不是?"

我發現這位小李同誌具備一等秘書的口才,又攙雜著三等秘書的愚鈍,本身是個矛盾體,也難怪陳書記一走,他就被當外套給掛起來了。定力不足,天真有餘,投入紀委懷抱,當真與他自己總結的八字方針格格不入。

我和項主任都沉默著,他繼續用口水滋潤著冒煙的嘴巴:"假如有一天,煙酒直接給列入賄賂清單裏,我想機關便也不再渾濁了,大家都能保持健康的體魄,法定退休年齡也該向後推遲了,跟上人口老年化進程,與時俱進。"

扯得太離譜,項主任一句"別扯淡了",然後出了房間,走廊裏傳來他管家式的嗓音:11點準時進餐,下午2點開會,中午大家別睡過了頭——

項主任不在,小李下了床,靠近我低聲問:"餘哥,都說吳書記這次要拿老儲開刀,是不是真的?"

沒等我反應,他自語道:"問了也白問,像吳書記那樣的人是不可能跟自己司機吹車風的。"

這口氣符合一個秘書標準,也說明吳同學的秉性,新屬下們也都有所耳聞的。

我的興趣還是落在陳書記的身上,因為以前老頭子跟陳書記謀麵的場合裏,從沒出現過小李的身影,公共場合下也隻帶著個司機,這小李秘書是如何體現自身價值的呢?

我問:"你跟陳書記也有好幾年了,我好像見你的機會不多呀,隻負責撰寫講話稿?"

小李說:"餘哥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這陳書記一直是做紀檢工作的,當年在省紀委可是破案高手,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巴,善於縝密細察,從細微入手,順藤摸瓜。這樣心細的領導向來是謹慎從事的,不可能把我擱在左右當錄音設備的,我哩,說白了就是個擺設,證明領導除了司機,還有跟班的,麵子上的事,總不能光杆司機下去檢查工作吧?得配備勤務兵,我就是那個小兵蛋子。"

跟我接觸的秘書比照之下,小李的自嘲倒也符合情理,也難怪他牢騷滿腹,因為自始至終他還沒融入到角色裏,名義上的秘書,實質的勤務人員。

我這個司機今天要破例參與朝政了,因為眼前就是現成的錄像機,我很想從小李的身影裏偷窺到陳書記的蛛絲馬跡,畢竟是跟過班的,背後尾隨過,再謹慎也抹不去腳印的。

"這-經濟環境-招牌可是陳書記在任時一手打造的,現在召開肅清大會,陳書記在省裏不可能沒有耳聞吧?"我又遞給小李一根香煙,試探著問。

小李一聽來了精神,嗓門也大了:"市委肯定事先跟省裏彙報過的,陳書記自然知道啦,可遠水解不了近渴,幹著急也沒辦法。再說了,這次隻是盤查,又不是跟省裏唱反調,這一招確實高明啊!"

他接著問道:"餘哥,當初打造招牌時可是老市長背後鼓動的,怎麼現在不出來說句話呀?對了,老市長跟陳書記也都愛抽-駱駝-,誌趣相投啊。"

"這裏頭水太深,咱還是少說兩句吧。"見小李談興正濃,我轉移了話題說,"你呀,是個男人,以後別跟小歐較真,她就是那樣的人,剛進紀委跟我一樣不太適應,擔待著點。"

小李說:"放心吧,內戰總要走向統一戰線的,咱那是鬥中取樂,打發無聊的日子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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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會議就有媒體,就有絢麗多姿的鎂光燈。我回到縣委招待所時,樓廊裏更熱鬧了,餘秘書帶著幫小年輕人伺候著入住的"貴賓"們,除了市縣級的宣傳部門,省報記者站的那位賈記者也來了。她跟"水蜜桃"關係很近,形同戀人,隻可惜都是已婚人士了。這次"水蜜桃"被省報主編舉薦升遷,有他這位女知己一大半功勞在裏頭。

娛記們喜歡追逐星兒們編造花邊新聞取悅於老百姓,同樣,"官記"們總愛傍在官長左右,抓拍最佳鏡頭讓老百姓關注。小車司機在與他們打交道時,跟領導秘書沒什麼兩樣的,因為有時候小車司機也充當"二傳手",將紅包塞進"官記"們的口袋裏,公開的名堂是策劃、讚助費之類的開銷,實際是叫對方多買點墨汁,讓筆下生花。老頭子當年"龍王爺"的美稱雖說是老百姓有感而發的呼聲,若沒有"官記"們形成鉛字後的宣揚,也實難傳開的,千萬張嘴巴不如一個鉛字。這就是媒體輿論的力量:能把你捧上雲霄,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