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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中午進食堂吃飯時,我才留意到一個未接來電信息,號碼顯示是"半邊嘴"家的座機,時間正是昨晚上。
吳同學上京的那段日子裏,我跟"半邊嘴"通過一次電話,想窺視"後院"窗口,捕捉吳同學的影子投像。"半邊嘴"隻說那個女人不簡單哪,不回來對你小餘都不失為好事,憑你的資曆,在政府換個駕駛室還不是小菜一碟。他特別叮囑說:別以為風浪已過,兩邊很快就要劍拔弩張,你啊,最好夾在中間道開車最穩當。
眼下吳同學把持紀委,頭一把火就燒向了A縣,在"前院"人看來,老頭子是火燒眉毛了。"根據地"失火,等於清剿了老巢,給你弄個底朝天,暴曬在陽光下,灰燼裏的骨頭再也清除不掉周身的黑色了。反正這兩位黨校同學的關係定會在這場風暴中洗刷明朗,好比是一條三八線,是敵是友,是恩是怨,該一分為二了。
"後院"裏的老人們看問題比"前院"要深刻,至少不停留在表層上,眼光要切入肌膚內髒裏透視。興許他們的看法剛好相反,這把火架勢夠猛,但火候不烈,升騰的都是濃煙,遮人耳目,隻為熏落幾隻螞蚱,保全一條麻繩。
邊吃飯邊給"半邊嘴"打電話,一直沒人接聽,正是午飯時間,這老家夥難道連一日三餐也免了,超脫成不食人間煙火了?當年"半邊嘴"小車陷坑後,出了高牆後他再沒用過手機,說很多事就壞在那"小磚頭"身上。
也真是:一朝被磚砸,十年怕牆壁。
這兩天紀委同誌們的手腳好像都舒展開了,忙活不停,就連平常不愛寫稿子的胖妞也裝模作樣地拿起久違的筆杆子。聽老白說,吳書記已讓辦公室下發了通知,讓各區縣、市紀委,包括各單位紀檢部門都在準備一套經濟環境清查明細表,三天後上交市紀委辦,統一整理後列出具體清查項目。因為是吳書記上任以來的首諭,在項主任的策動下,市紀委各科室也群策全力地開動腦筋,羅列起清查項目來,好似每個人的腦子裝上了算盤,甭管是不是精通口令,先亂敲一通再說。
小李這幾日比較鬱悶,畢竟拎過包的主子"臥軌"了,在司機被請進省城後,他這個秘書心裏自然是不踏實的,隻要是拎過包,即便你裝傻說自己從不敢偷窺包裏的裝載,可有一樣你是無法做到一幹二淨的:包的重量。
關於領導的皮包,"小楊頭"曾有段精辟論述,拿華爾街作了形象的對照。說股民盯交易所,交易所盯道瓊斯,道瓊斯則盯美聯儲主席的皮包,皮包塞得滿滿的,主席拎著很費力,說明問題嚴重,華爾街感冒了,大家趕緊準備紙巾擦鼻涕;皮包在主席手裏搖晃,那說明問題不大,一定見漲啦。領導的皮包也是一種預兆,越輕便也就問題越少,積壓在下級肩上的包袱就能卸下來。為此,"小楊頭"將"皮包"理論升華成了"包皮"原理:皮越長,汙垢越多,越容易滋生細菌腐蝕軟組織,最終喪失功能。
所以,甭管啥"皮包"、"包皮",先天不足,後天滋養,最終皮開肉爛。
領導"臥軌"官道上,而秘書像個遊客一樣,跑下列車圍聚在慘烈的場麵旁看熱鬧,那這個秘書一定連三流角色都數不上。"包皮"不光長,而且包裹太嚴實,無法出頭了。
鬱悶中的小李對吳同學開動集體智慧、羅列清查明細的舉措不以為然,甚至嘲諷道:"這可不是人大代表提議案,中看不中用,當初搞經濟環境試點掛牌也沒看到啥指標啊,不一樣都掛起來了?無標準掛牌,摘下來也一樣不要定下框框,看著不順眼就摘唄,誰敢問理由?理由其實是現成的,隨口編造一個都能對上號。這樣的摘牌方式跟掛牌比較,效率實在太低啦!還是老書記有魄力,上牙一碰下牙,就給你掛上了。"
胖妞始終站在小李的對立麵,盡管她對吳同學的別出心裁有看法,但作為旗手,不管風向如何,要維護旗幟才是本職所在。
她反唇相譏道:"嗯,銀牙咬碎了,牌子就算黃金打造的,也得不償失,千萬別換來一顆致命子彈喲——"
"小歐同誌,您這位新加入的同誌好像還不太了解咱工作性質,思維不要定格在局外人的視角,一聽到-紀委-兩個字就想到了高牆電網,危言聳聽。知道啥叫-雙軌-嗎?兩條道上走路,路過咱這地盤的大都是清官,極少數才是汙吏,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交代完問題後,很多檢舉材料都是誣告陷害。給你說個笑話,說某地方縣長被人檢舉用公款包二奶生了龍鳳胎,傳言有鼻子有眼的,隻好請上-軌道-接受調查啦,那縣長絕對是-打死也不說-的主兒,兩個月下來,調查組一無所獲。就在調查組研究對策,準備繼續施加壓力時,有天晚上,縣長在賓館洗澡時終於憋不住了,淚雨滂沱地咆哮道,老子陽痿快二十年了,你們要不要請個女同誌進來讓老子當麵試試?哈哈哈——"
小李這作料比較猛,當時確實讓在場的紀委工作者們都捧腹大笑起來,我和胖妞作為新人,才發現這些平常沉默寡言的同誌也有幽默的一刻。
胖妞居然厚著臉皮問:"試了嗎?"
和"半邊嘴"聯係不上,我吃完飯,點上了煙,正尋摸著上市府大院,小李手拿飯盒,嘴裏冒著煙走了過來。
他往我對麵一坐,沒頭沒腦地扔出一句:"餘哥,過去咱兄弟倆怎麼從未照麵過?咱各自的老板卻經常約麵的,你也在場吧?"
吃飯的場合倒騰這種事,好似蒼蠅嗡鳴,容易反胃。
我罵道:"操,你這陣子是不是特懷念過去的美妙一刻呀?我可沒興趣跟你扯那些破罐子類的事兒。"
"嗬嗬,確實是陳年醬醋了。老實說,我現在的心態有些失衡,才發現自己過去當書記秘書是多麼的不合格,你想啊,司機都被問話了,秘書卻被忽略不計,真他娘的失敗到家!現在是我深刻反思的時候,難免不沉陷在過去時光裏挖掘曾經失落的舊影子,料不定能向組織主動提供出新材料來。"他將臉湊近我小聲說。
"別他娘的沒事惹事,離我遠點。"我誇張地用手推開他。
"痛定思痛啊,我居然從過去的影子裏過濾出精華篇章來,想不想知道陳書記當年口頭定下的星級考核指標呀?一般人都不知道,包括常委們。"他得意地奸笑幾聲,賣弄道。
我現在對故弄玄虛的話十分感冒,拿起飯盒起身就要離開,小李拽住我說:"餘哥,那次老市長也在場,你貓到哪兒去了呢?"
提到了老頭子,我感覺不像在瞎掰,這才引起了注意,讓他隨我一道到石橋上說話,食堂人太多,非私話場所。
機關的一年四季就如同小車輪子,無論陰晴圓缺,也不管刮風下雨,總在喘著粗氣中翻轉不息。機器再精密也有休整的時候,午後才是機關這台機器短暫休整期,潤滑以後以備在夜色下加倍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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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瑟瑟下,落葉覆蓋在草坪上,好似倦怠的老人在暖陽下舒展起滿臉皺紋,享受著難得的清靜。
午後,機關大院最靜謐的時候,連小車們都收住匆忙的腳步。
本市城市規劃布局曆經不同時代的經濟和文化變革錘煉,現在的政府辦公樓基本是向城市外圍擴張,政府樓遷到哪兒,那一定會帶動地產業的蓬勃發展,於是棟棟新樓平地拔起,向權威建築看齊。特別是區級政府及其所屬機關,基本都愛往地多人少的地方紮根,一來生態環境好,遠離鬧市的熱島效應源頭,頭頂藍天,腳踩綠地,自然是生態辦公了;二來外環路以外,天高地遠的,連公交車也很少能光顧到,喜歡集體找茬的人民群眾容易迷失航向,衙門前也便清靜了下來。當然了,政府向來歡迎地產商尾隨在自己屁股後麵舔"黃金"的,咱放個響屁就能震動地皮破土開工,直接拉動GDP啦。於是乎,在政府樓周圍,形成了權貴建築帶,高檔寫字樓、華麗酒店娛樂城、別墅小區等等"大資"們吆喝叫賣時,都要亮出雄渾的嗓門:黃金地段,比鄰××大樓。與官府成了近鄰,往往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了。
有點很蹊蹺,甭管是勒緊褲腰帶百廢待興的計劃年代,還是敞開肚皮日新月異的市場經濟,市委大院始終堅如磐石,抵製了誘惑,固守著那塊滄桑卻是天價的土地——龜山。城市的製高點時常是趨之若鶩的風水寶地,居高臨下,登高望遠,也就高瞻遠矚了。所以,從民國開始,本市製高點"龜山"就是政府衙門的象征。衙門總習慣學老鷹的惡相,張牙舞爪地佇立在製高點,俯瞰腳板下的一馬平川,草民們就是些惴惴不安著的野兔,膽戰心驚地匍匐前行,生怕被空中飛鷹給叼走。
龜山近看像山,遠看就是座環狀坡嶺,成菱形組合,海拔不到100米,漫山鬆柏間夾雜著少許竹林地,給這片灰土彌漫的城市點綴出蒼綠,因為外形上好似盤踞的龜殼,所以稱之為龜山。這裏的老百姓有個傳統口頭禪,在對政府有怨言時,常假借"龜山"來形容說:又把腦袋縮進龜殼裏了。從民國到解放,一直到80年代,龜山就是政府的臉譜,隻要提到"龜山",當地人都知道那是指代衙門口。盡管經過歲月的蠶食,龜山還是成菱狀,但"臉譜"上的器官早東分西裂,脫胎換骨了,現在的"龜山"隻剩下腦部器官——市委。
大自然孕育了山水,人類同樣在利用各種手段雕琢天然之物,人對於物的貪婪占有往往是不擇手段的,乃至發動戰爭來掠奪。戰爭的硝煙也曾在纏繞"龜山",揮之不盡,而"龜山"東首坡頂的殘缺正是戰爭殘留下的創傷。40年代初,日本人攻克縣城,駐紮進了縣黨部,"龜山"上懸掛的"青天白日"換成了"郎中膏藥"。那東洋人本就是島國鳥巢小鳥人,侵占了陸地領土並不滿足"縣衙門"的區區寸土,也會大興土木的,於是依山選址建造了好幾排"鬼屋",但對山後的一泓池塘耿耿於懷,於是抓來民工挖土要將池塘填平。那一泓池塘可不是普通的池塘,跟西山上的"凶塔"一樣屬於曆史古跡,相傳是天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移師西南路過本地臨時安營紮寨,三軍埋鍋造飯為囤積用水而開挖的汲水池。水池開鑿得很考究,從西山上運來青石鋪底,青磚壘壁,再開挖水渠從周圍引水入池,囤積沉澱後也便清澈如鏡。這段民間流傳的故事是無法考證的,上了歲數的人在說到這池塘的來曆時,常會提到小時候在池塘遊水時,一般要遠離池塘中央地帶,因為那地方是禁地,曾經豎過一根大石柱,據說那上麵刻滿了字,是太平軍開拔西進前翼王親筆書寫叫石匠刻上的,豎在了池中。遇到大旱季節,池塘見底幹裂,可奇怪的是那個石柱卻溫潤如玉,好似天池玉樹,晶瑩剔透。每到此時,百姓們便向石柱燒香叩拜,祈告雨水,結果很靈驗,總能招來一場及時雨,於是石柱被賦予了神靈之氣,尊之為:翼王柱。有一次老頭子召集文物保護的專題會議時,特意從省博物館請來兩名專家,就民間所傳的"翼王柱"進行了探討。專家的口徑是一致的,說那純粹是民間謠言,是封建社會老百姓寄托神靈告慰自己的無奈之舉,且不說那根石柱太傳神,翻遍中華大地也找不出半截來,就算原始森林化石原產地緬甸也難以挖掘出如此光澤的石料。老頭子叫人找來一本清末地方史誌,上麵也確實記載著"石匪"西進時露營過"龜山"一帶,可對"翼王柱"隻字未提。那次研討會很讓老頭子失望,覺得省裏的專家隻用書本記載的那些文字來考證,等於是紙上談兵。老頭子這人太執拗,盡管自己是百分百的布爾什維克,但因為嗜好舊物,所以對民間流傳的"翼王柱"總擱置不下,始終認為有那麼一回事。於是動用北京黨校同學的關係,從北京請來了幾位清史專家和考古學家,聯合組隊對當年那塊"龜池"進行現場考證,勘探結果叫老頭子很興奮,基本證實了那地方確實遺存著太平軍駐紮過的痕跡,隻可惜"翼王柱"早為曆史的大浪淘沙所隱埋。民間關於此柱的下落的口傳就更離奇了,說石達開入川全軍覆沒後,晚清縣衙裏有個差人念舊"神柱"帶來一方風調雨順,又怕官府要打破"神柱"的妖言惑眾,徹底根除草民們腦子裏的保護神"翼王",半夜三更從村野找來幾個漢子挖堤決水,抬走了"神柱"。"翼王柱"不見了,可人們依舊對著池塘叩拜敬香,縣令也曾動過心思要填平這屁股後麵的水池,求得官運順暢,卻被師爺給阻攔了。師爺點化老板說:大人有所不知啊,若池中無柱,則水脈衝庭,石匪紮營龜山,其為"屋包山"之勢,背梳坡嶺,鬆柏成兵,刀光劍影,氣宇軒昂,然陽氣聚重,火盛則易自焚也,適才掘池蓄水,以解焦渴。何故立柱,皆因覆水難收,侵蝕陽氣,擎柱止急流,乃陰陽調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