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遠山剿匪記——最終回》——“自此後,程邢每晚都會去在狼頭崖,一個人在崖邊站到天色破曉。每次回來,他頭頂上都積滿了霜雪,每次回來,他看上去都像老了好幾歲。部下們苦勸,他隻是充耳不聞,他們尋軍師求計,誰知他也整日醉醺醺的,哪裏再找得到一絲決勝千裏之外的銳氣。據說當時京裏來旨意時,楚王的貼身內侍陪著欽差一同到的軍營,見著程邢那副模樣,那老內侍淚流不止,當著傳旨官的麵怒泣:‘惜忠肝豪膽,腐於昏宴佞盤也!’三日後,程邢按聖旨班師回朝,留下元氣大傷的白蓮教餘孽,就此紮根於百遠深山之中。”
白蓮賊被朝廷大軍打散的消息,當晚就有飛馬呈報向四麵八方。
當年朱元璋明軍聲勢之大,至今不少陳漢老人心中還留有餘影,故而白蓮教重新活動一時,早已不是東州州牧一人之事。於是,在唐朱玲獲救後的第一天,她便拖著還不咋爽利的身子,被迫見識了陳漢各種衙門的各色官服頂翎。白蓮教手下有多少凶徒?紅陽宗是個什麼東西?紅陽真祖是三頭六臂還是金剛不壞?
同樣的問題,在不同的大人麵前,小花女隻得一遍一遍重複。有次飯才吃了一半,她就又被請去客房問話,心裏毛了的唐朱玲真想踹開門就來一句“那小崽子就被關在附近你不會自己去看啊?”可一看到屋內李進和燕君朧都規規矩矩低頭站在一邊,她也隻好“忍氣吞聲”,繼續進屋、行禮、隨後再將同樣的話在重複第……第幾遍已經數不清了。
若隻是沒法好好吃飯,唐朱玲也就忍了,可最令她心裏惶惶不安的,卻是另一件事。
自打從廢墟裏被拉出來時見了楚麟一麵後,這之後的兩天一夜裏,兩人便再也沒有見過麵。
她不知道他在哪裏,而他也沒有來找過她。當然,這處大營並非囚籠,李進透過底,雖說唐朱玲作為“重要人證”,這一陣自由會有些限製,但若她定要出去找人,作為總捕頭的李進還是可以代為轉圜的。
但唐朱玲自己拒絕了。
這會兒她隻能等著楚麟來,卻不能主動貼上去找他。
原因?
“廢話!一時犯傻做出這種事,現在讓本姑娘有什麼臉去找他啊!”唐朱玲憋紅了臉,然後就將被子一拉,整個人都躲了進去。
帳內沒有人,這話是她說給自己聽的。
十幾歲的女兒家自言自語那是常事,不過咱們這位小花女,她的“自言自語”猶為正宗。
“為什麼沒臉去找他?”被子下邊兒發出唐朱玲沉悶的自問自答:“你們是夫妻啊,相公娘子抱一下怎麼了?”
“夫妻個鬼!別人不知道,自己也要糊塗嗎?那是假的!渾少爺是一個嫌犯!本姑娘是捕快……見習的!咱們不!是!夫!妻!”異常清晰的咬字之後,又夾雜進了一陣模糊的唉聲歎氣:“那潭水肯定是髒了,喝了腦袋都生病了,腦袋壞了我才會去抱他……”
“娘子大難不死,相公挺身相救,夫妻情比金堅,這不挺好的嘛?”被子裏的語氣又轉為得意:“這臥底的身份,簡直被本姑娘演出神髓來了!哼,渾少爺,今後將你繩之以法之時,看你還敢笑我不會演戲?”
“哎?繩之以法?”這念頭讓她“謔”一下猛坐了起來,動作大到整條被子都掀到了地上:“我心裏一直都沒忘了……把楚麟繩之以法嗎?”
答案顯然不是的。
自從楚麟比她還著急地往春來驛趕路時,唐朱玲心中原先的立場早已遊移了,在麵對楚麟的時候,她儼然成了一個我行我素少女;麵對紅陽真祖的時候,她也隻是一個為父抱不平的女兒;然而“捕快”這個角色,竟不知不覺中從她的意識中淡了去,直到此刻,唐朱玲才忽然將它撿了回來。
“燕捕頭說,因為偷子娘娘一案,我的身份早就被楚麟識破了;李大哥說,楚麟這次帶我來春來驛,隻是想要借機逃離花陵都”愣愣地坐在床邊,唐朱玲雙目無神地發著愣。連日來,留在楚麟身邊一點一滴累積而來的“感受”,終於在曾經堅信不疑的“信念”上,鑽破了一個巨大的空洞。這個心中的空洞,直接映射到了她那雙眸中:“可他們都錯了,楚麟不但沒有跑,還陪著我一起被反賊追殺,陪著我一起在荒山野嶺吃苦,把我從塌方中救了出來……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夜盜的……可那有如何?做捕快,替人脫罪要講的是證據。他對我好,不能說明他不是夜盜同謀。萬一他是呢?他若真替夜盜銷了贓……怎麼辦?我要怎麼還他?”
軍營裏雖然隻能住大帳,可唐朱玲的帳篷是精心安排的,地上鋪著駝毛氈,床帳也軟若雲棉,甚至比麒麟閣那張牙床還舒適。然而不知為何,在冰冷堅硬的碎石廢墟中仍舊鬥誌旺盛的她,卻在這片溫暖柔軟的世界中,感到了一絲帶著痛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