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壬回憶錄》——“院生見著先生要行禮,見著理事官卻不必。因為先生教他們道理,理事官卻隻替師生們辦些雜事。老夫子們當著院生大多都是抬頭望天的,見著理事官卻反而會低下頭來。因為院生們需要他們的智慧,而他們寫下智慧所用的筆墨都得靠理事官來張羅。”
陸先生的眉毛與唐朱玲很像,說到得意時也會斜斜飛揚起來,就是想做出謙遜的模樣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而陸先生麵前的聽眾正努力地與受寒後的虛弱做著拚鬥。她強撐著眼皮,一隻手支著昏沉腦袋,好奇心不斷支援著清醒的精神,卻禁不住一陣陣恍惚的衝擊。唐朱玲眼睛隻是一眨,眼前的陸先生便忽然換了頭花仙髻,仿佛成了另一個自己,一個不曾進入花仙廟學藝,反而習練了武功的自己。
這是“另一個自己”在對“自己”炫耀豐功偉績呢。
唐朱玲輕咬舌尖,再次從困倦中掙脫了出來,她不論如何都想聽完,聽完那些被稱作“老板朽”的十德殿先生,是如何在“另一個自己”麵前栽跟鬥的。
而陸先生也沒有再賣關子,隻是將嗓音壓得更低了:“你們是被史老夫子禁課的吧?這仇不是不可以報哦。”
唐朱玲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熟悉的笑意,不論哪個人露出這種笑,他或她便一定有了惡作劇的鬼點子。
果然,唐朱玲聽到她說:“這兩天史老夫子怕是不太愛吃糖醋味兒的菜咯~”
“這是……黑醋?”見陸先生從馬褂裏悄然露出半截瓷瓶,瓶塞方才露出一絲縫隙,唐朱玲便被酸得精神一振。
“你一聞就知道了。”陸先生的語氣隻是略帶詫異:“史老夫子本就是十德殿出了名的酸儒,要是把這黑醋加到史老夫子的墨裏頭,錦上添花,酸上加酸。”
加料加藥,這在欺負人的伎倆中算是下乘。一個女子真正順手的,多半是讒言、流言、謊言這等借刀殺人的軟刀子。然而這位陸先生或許與唐朱玲一樣,天生缺少了一點這種女人的天賦。至於唐朱玲,這種粗魯不帶腦子的伎倆令她不禁生出一種親近感來。
不過如今的她畢竟過了可以胡亂惹麻煩的年歲,望著陸先生手裏的醋瓶,唐朱玲反倒猶豫了起來:“他畢竟是太學中德高望重之人,陸先生來這麼一出,史老夫子隻怕不會善罷甘休的吧?”
“不怕!”學生在勸,司師長職的陸先生反倒不聽勸:“你不知道,咱們花陵太學的先生都是定居驪山,他們在內院都各有私宅,有的先生還一個人住一整個院子呢。不過太學不許先生帶私仆,所以怎麼大地方,瑣事都隻能由咱們學官料理,灑掃、澆花、送飯,連平日的文房四寶都是咱們一手包辦的。”
“小時候來旁聽時,隻知道理事官會替咱們備好收剪下來的花杆花束,誰知他們連先生們的私務都得管啊。”這會兒唐朱玲已來了精神,暗暗記牢著她的話。
這“放醋”之事,唐朱玲隻當是嘴上說說出一口氣,倆人吃著點心喝著熱茶,這一陣磨牙便磨到了日頭老高。跟著楚麟混了些日子,唐朱玲多少長了點心眼,言談間套了陸先生幾句話,可惜陸先生亦入太學不久,作為理事官她雖對每一位先生的名號了如指掌,卻壓根沒見過多少真人,更不論幫唐朱玲辨認出其中的花仙廟師了。
眼看陸先生所知有限,唐朱玲見時辰不早也隻好趕緊告辭去找其他被禁課的學生。畢竟內院早課一放,多少會有幾個好心的先生會來客房關照諸位禁課生,若是運氣足夠好,或許能撞上一位花仙廟師來。
剛拉開客房門,外頭一股山風吹了過來,唐朱玲又忍不住打了個寒磣,下意識便往南邊有日頭的地方蹦了幾步。可正在取暖時,前頭拐角處兩個同樣穿紅馬褂的理事官堵了上來,將唐朱玲攔在了兩排客房之間的小路路口。
為首那名理事官麵無表情,生冷地問了一句:“你是哪裏的院生?自習的客房不在此處!轉回去!”
這架勢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唐朱玲礙於身份不敢造次,隻得裝作唯唯諾諾的模樣回頭離開,幸而她病中無神,眼裏一股火星子不甚明顯。兩位陌生的理事官轟走了人,神情鄭重地又在附近觀望了片刻,這才返回路口引出另一隊人來。唐朱玲被阻了曬太陽的路,自然不肯善罷甘休,早藏在附近隱蔽處偷看起來。
經過路口的是一列轎隊,前後共兩頂。
前頭那頂轎子造得精巧,左右隔板上都是黃木雕鏤的花樣,頂棚垂下的金絲簾也是前後左右掛足了四簾,可見轎中的身份不低。然而這頂轎子從頭到尾蒙著一塊大黑紗,不但擋住了金絲金飾的反光,還把轎身最中間的記號也遮擋了起來,似乎既擺足了排場,卻又故意要叫人看不出是哪家的貴人。
前頭這頂小轎已夠奇怪,等後頭這頂經過時,唐朱玲就更覺得天方夜譚了。後頭那頂轎子灰蒙蒙的,頂上是黑烏棚、明明該是紅色的木架子故意又塗成了灰色,四個轎夫還都用圍巾蒙了臉麵。若再掛上幾條白綢子,這便活脫脫是個喪轎,而且裏頭那人多半還是疫病而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