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萇弘化碧(1 / 2)

沈寧遠雖說是學貫古今,但也沒有未卜先知之能,能在當年就料想得到他會教出一代帝王來,不過是因材施教,看出了景煊心懷天下,假以時日或是治世之才,故而傾囊相授罷了。

被夷安公主接回京中的時候,景煊的性情比之年紀相仿的少年要沉穩許多,他雖也稱得上天資聰穎,但更難得的是聰明而不外露,也甚少有情緒激動或是大喜大悲的時候。

雖說年少時曾言道羨慕遊俠瀟灑磊落,行走天下無拘無束,但是於他的身份而言也不過是一句笑言,也像是在經曆過一段顛沛流離的歲月之後,與在苦難中掙紮過的百姓一樣對於英雄俠客的向往。

然而在聽先生提及百年前的那位前朝將軍時,景煊的情緒激昂完全有別於平常時,雙目之中異彩漣漣,仿佛轉瞬就可橫刀躍馬,馳騁沙場。他在這一年已受封為晉王,然而王爺的爵位與天生的富貴卻不及穿越過烽煙戰火的榮耀,正如他所言,願為將軍的馬前卒、為其抗刀牽馬也雀躍不已。

沈寧遠雖說為人孤傲,與世不合,卻也是位性情中人,他一生傾慕那位將軍的才識與品行,見到小徒弟眼中的熱忱,這才頭回對他正眼相待,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於景煊而言,他卻非初次聽聞那位將軍,而可算得上是神交了多年。少年時的他一直有個秘密常懷心底,從師求學之時從未訴諸於口,就連耿敏柔都是此趟來洛陽的途中才聽他提起的。

時至今日,景煊也並不知曉,幼年所得的兵書是耿恪所著,然而那部兵書在他十歲之前的兩三年間翻閱過無數遍,雖說是半知半解,卻也都熟記於心。

那部兵書共分為上、中、下三卷。大秦的山川地勢、邊境的實力對比與布防策略等是下卷的內容,中卷則是耿恪自己對於兵法戰略的心得,而上卷整整一十三章,收錄的正是耿恪對於前朝那位將軍一生的戰役剖析與總結。

在景煊的幼年時,對於那位未曾謀麵的恩師極為敬慕,年歲漸長後回想起兒時之事,對於始終不知恩師名姓一事都是深以為憾,他在即位之後想起此事,將大秦的將領一一比對,也未能有定論。然而前朝那位將軍卻是史上有名字生平記載的人物,在翻閱那部兵書的時候,一半是移情,一半是由衷的欽佩,讓他將敬慕之思也轉移到了那位將軍的身上。

故而在十三歲的時候,他脫口而出的願為將軍牽馬墜蹬一言,是全然發自肺腑,在他少年時憧憬向往的英雄身上,疊加了兩位深懷敬慕之心的人的影子。

往昔的時光浮現於眼底,伊人卻無心緬懷感慨。

耿敏柔輕拂琴弦,目光凝望著那抹碧痕,輕歎道:“古時有萇弘含冤而死,其血三年化碧。忠臣良將,古來如是。”

景煊原本興致極高,聽聞此言後臉色變幻不定,一時無言。沉默了許久,方才緩緩道:“自古君王都容不下功高蓋主的臣子,也並非獨此一例。”

飛鳥盡,良弓藏,忠義之士被君主冤殺的,在史書中有所記載的不乏其人,隻是這樣的言語卻不適合在當皇帝的人麵前說,有道是君為臣綱,君王若要殺一個臣子,也惟有飲恨領命。

耿敏柔聽聞此言,卻輕聲道:“故前朝亡於百年前。”

這樣的話語,即使不是駁斥君王,在一國之君聽來也難免不悅,視作為不祥之兆。景煊臉上的笑容早已褪去了,但也未現怒容,似在掂量著她這淡淡一語中的分量。

前朝曆經二代而亡,足以令後來者引以為戒。大秦的史官在修正前朝的史書時不必避諱,於是也毫不諱言地在記下了一筆,前朝開國君王亦可稱為亡國之主。

他們談論的那位將軍,在為君王平定天下、掃平四夷之後,聲望已到達了巔峰,從此之後難逃隻為功高蓋主四字而為君王猜忌的命運。

以他的經世之才,並非毫無所覺,他的一生之願不過是結束百年來的亂世,令天下安定百姓安居樂業,並不戀棧權位,更無謀朝篡位之心,於是交出兵權,卸甲歸田,不再過問朝政,也從不與朝臣結交往來。

那位將軍是文武全才,退隱避世後每日在家中撫琴觀書,除了詩文書畫外,還有他親手所譜的琴曲傳世,博文廣識如沈寧遠,也對其人的才情歎服不已。

然而縱是退讓至此也無法完全打消君主的猜忌之心,終是被誣陷而死,終年不過三十餘歲。噩耗傳出後,海內冤之,民間百姓為其披麻戴孝者不勝其數。

傳聞行刑前,將軍的鮮血濺在了瑤琴之上,在他死後,這具瑤琴被其友人收藏,三年後那位友人思念故交,取出此琴觀之,但見血痕已化作碧色,故而將此琴命名為“凝碧”,並將這一奇事寫成文字,漸漸流傳到了民間。

那位將軍在民間的聲望原本就極高,一生南征北戰的傳奇故事在廣為流傳,被改編成了各種各樣的戲曲與話本,經久不衰,在大秦建國後曆經七代近百年,也仍然不曾被人遺忘,反而在歲月的推移之中平添了無數神話傳奇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