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龐大無意義的信息裹挾當中,愚昧的我遇見了你。」
在我眼中,美麗的樣貌即是通往高等社會的通行證。一切在可悲又枯燥的我眼中都是融掉的冷卻後的劣質燈蠟,普通的微不足道和惡心感,除了菲尼克斯。
人生中難得有一次感覺到意外,是在養父的實驗室看到那一具美得驚心動魄的胴體,包裹在二手的髒汙白布之下,迅速地連著身下的擔架一起被抬走,即將和那些腐臭的爛肉和死人的肢體放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出手阻止了,周圍的人和養父都是驚訝的,這個無論他人作出什麼決定都毫不在意的女孩,連自己的父母被殺害時都毫無反抗意願女孩,此刻竟然對一具未曾謀麵的女性屍體說了“讓它留下”。從年幼起就被封存的自我意識突然跳出了禁錮,停滯思考的大腦突然又開始遲鈍地轉動。我的養父也許隱隱覺得,什麼也不做,任憑我成為一個口不能言、目不能視的廢人,這大概是命運既定的選擇,畢竟無論進行怎樣的疏導、怎樣的刺激我的心都沒有辦法再醒來了。
就這樣,我的開口驟然改變了這具屍體的命運,也改變了我自己的命運。不過如果是菲尼克斯的話,大概不需要我的幫助,也能自己爬出那死人堆,或者在輪到自己實驗時重獲新生。又或者說,本來寧可生命在那時就終止的菲尼克斯,是因為我,才在不幸的一生結束後又要醒來遭受這樣那樣的苦痛。
嚴重的燒傷,死於濃煙導致的窒息,屍體被發現時身邊並無類似家人的屍體在附近。流落他鄉,無親無故。其實如此皮相的女性並不太可能被家人冷落,應當是家人眼中通往更高殿堂的鑰匙才是,這一點其實相當令人懷疑,可惜當時的我並不在意,也沒有其他人能在意。一天之內送進實驗所的屍體那樣多,縱使她是被我垂青的那一具,如果她的器官構造沒什麼特異之處也不會被養父真正地重視。也許真的是因為命運吧,也許是我瘋了,也許人群之中隻有我被菲尼克斯蠱惑了,我才會對這稀鬆平常的事實耿耿於懷——一具麵目全非的屍體,發爛發臭,比起這談不上重要的“東西”,我所習慣的日常才令人毛骨悚然。養父在政府眼皮子底下大肆犯下謀殺罪,公然竊取屍體,如今毫不遮掩地趁疾病肆虐做起人類活體實驗的工作,已經活了二十三年的我卻並不覺得有什麼不自然之處。
已經夠了。我的生命已經夠麻木夠無聊。管他的不人道、不可理喻,在意養父的是父親又不是我,他打算幹什麼事我根本不在乎。菲尼克斯既然已經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那我就自然地穿過黑暗往那幻想的微弱燭火走去。我仍然隔著髒汙的白布抱住毫無意識的,那時候還是它,還沒有人給它取名字。它姑且被放在了一個空手術台上。也許我喜歡它,也許我愛著它,但是因為從來不明白愛到底是怎樣的,所以我並不能斷言。我應該給它取一個我最愛的事物的名字,可是我沒有最愛的東西,我隻是希望所有人都離開,隻有它留下來,我該如何是好?麵對無法解決的這一切問題,我選擇先把這一切都先忘懷。目光緊緊跟隨著手術台上已經屬於我的它,我很快就離開了它所在的這個房間。在熱情之外的真正屬於我的“自我”又回到了我的身體,突如其來的外來洶湧的感情此刻開始使我產生了眩暈感、嘔吐欲。即使那真的是我的生命之光,但對如今這樣無法取舍、仍在痛苦掙紮,既無法放棄愛也無法割舍自我的我,現在還隻會被灼傷。我一定是個極其扭曲的人。其實我覺得很明確,我討厭自己,喜歡它,那麼結果應該就是除掉自己,選擇愛它,理論上來說就能獲得幸福。但是除掉自我,又到底該怎麼做,為什麼在心底又下意識地怯懦了,就好像每一次拿到了利刃,卻總是在將它刺進自己的咽喉前,身體開始發軟,顫抖,一種莫名的委屈又酸疼的情感從身體內部彌漫開,我是如此地軟弱,在準備下手除掉這樣軟弱的自己時也是這樣軟弱。正是因此這樣扭曲的我才活到了現在,正式成為了養父的活試驗品,永遠失去了殺掉軟弱的自己的機會。好在這份“不死”在某種意義上也改變了我的性格,一無所有、看起來總在被步步逼退到牆角的人,突然擁有了一張了不起的底牌。在實驗成功後的某一天,我突然開始以恐懼和逃避以外的心情看向這個世界,突然感到耳目一新,一種陰森森的愉悅。我的死人的笑令人惡心,但已經不再會有擁有太瑣碎情感的愚蠢的人來詆毀我、威脅我去死。養父和他的工作人員隻是忙碌又冷漠,看起來簡直親切。我不用再害怕死了,因為已經死不掉了;我也不再恐懼被欺負了,因為已經被欺負得夠多了。我好像站了起來,忙碌的人群還是照樣人來人往,那一刻我終於睜開了眼,這好似出生起心中油然而生的第一句話是:
人的生命原來是這樣叫做痛苦的感受。
痛苦到了盡頭原來是現在這樣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手足無措,因無能為力形成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