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集9(3 / 3)

撲的一聲,六斤手裏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了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裏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麼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①,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麼!”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衝過來,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

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麵怪八一嫂多事,一麵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麵,怕他看見。趙七爺也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桕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麼!”跨上獨木橋,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裏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於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子,闖到烏桕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著,也收了家夥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裏,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咽,象牙嘴六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鬥裏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裏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

誰能抵擋他?書上一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

三文錢一個釘;從前的釘,這樣的麼?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聽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裏可聽到些什麼?”

“沒有聽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鹹亨酒店裏也沒有人說麼?”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康健。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①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0年9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於1920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