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集13(2 / 2)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經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裏轉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裏了。

“也終於在這裏!”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裏去,但跨進裏麵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蹤,隻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裏。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淨,比朝霧更霏微,而且便在靠東牆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後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麵的黑土來。他極小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並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鋤尖碰著什麼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麵。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麵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鬆了許多土,下麵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鏽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裏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隻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鬆脆。他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的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像是爛骨頭,上麵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悟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裏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於聽得他開口道:

“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裏不多久,他也就逃到院子裏了。他偷看房裏麵,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簷下的陰影裏,覺得較為平安了;但在這平安中,忽而耳朵邊又聽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裏沒有……到山裏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聽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聽完,已經恍然大悟了。他突然仰麵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麵隱去,遠想離城三十五裏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①一般黑魆魆的挺立著,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麵了。

“是的,到山裏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幾回的開門聲之後,門裏麵便再不聞一些聲息。燈火結了大燈花照著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後,便漸漸的縮小以至於無有,那是殘油已經燒盡了。

“開城門來~~ ~~”

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遊絲似的在西關門前的黎明中,戰戰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裏的萬流湖裏看見一個浮屍,當即傳揚開去,終於傳到地保的耳朵裏了,便叫鄉下人撈將上來。那是一個男屍,五十多歲,“身中麵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麼衣褲。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但鄰居懶得去看,也並無屍親認領,於是經縣委員相驗之後,便由地保抬埋了。至於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取死屍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鑿曾在水底裏掙命,所以十個指甲裏都滿嵌著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發表於1922年7月10日上海《東方雜誌》第十九卷第十三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