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25(2 / 2)

我並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學士們的後塵,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罵孫傳芳大帥。不過一到下關,記起這是投壺的禮義之邦的事來,總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裏,下關也還是七年前的下關,無非那時是大風雨,這回卻是晴天。趕不上特別快車了,隻好趁夜車,便在客寓裏暫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謂“夫子”)和茶房還是照舊地老實;板鴨,插燒,油雞等類,也依然價廉物美。喝了二兩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這當然隻是“我以為”;但也並非毫無理由:就因為它有一點生的高粱氣味,喝後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後的田野裏一般。

正在田野裏的時候,茶房來說有人要我出去說話了。出去看時,是幾個人和三四個兵背著槍,究竟幾個,我沒有細數;總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個說要看我的行李。問他先看那一個呢?他指定了一個麻布套的皮箱。給他解了繩,開了鎖,揭開蓋,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間摸索。摸索了一會,似乎便灰心了,站起來將手一擺,一群兵便都“向後轉”,往外走出去了。那指揮的臨走時還對我點點頭,非常客氣。我和現任的“有槍階級”接洽,民國以來這是第一回。我覺得他們倒並不壞;假使他們也如自稱“無槍階級”的善造“流言”,我就要連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車是十一點鍾開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覺,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須彎起來。這車裏的茶是好極了,裝在玻璃杯裏,色香味都好,也許因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以容易大驚小怪了罷,然而大概確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兩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幾乎沒有睡覺。

在這車上,才通見滿口英語的學生,才聽到“無線電”“海底電”這類話。也在這車上,才看見弱不勝衣的少爺,綢衫尖頭鞋,口嗑南瓜子,手裏是一張《消閑錄》之類的小報,而且永遠看不完。這一類人似乎江浙特別多,恐怕投壺的日子正長久哩。

現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裏了;急於想走。走了幾天,走得高興起來了,很想總是走來走去。先前聽說歐洲有一種民族,叫作“吉柏希”的,樂於遷徙,不肯安居,私心竊以為他們脾氣太古怪,現在才知道他們自有他們的道理,倒是我胡塗。

這裏在下雨,不算很熱了。

魯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原載於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語絲》周刊第九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