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呢,我自己省察,無論在小說中,在短評中,並無主張將青年來“殺,殺,殺”的痕跡,也沒有懷著這樣的心思。我一向是相信進化論的,總以為將來必勝於過去,青年必勝於老人,對於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給我十刀,我隻還他一箭。然而後來我明白我倒是錯了。這並非唯物史觀的理論或革命文藝的作品蠱惑我的,我在廣東,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兩大陣營,或則投書告密,或則助官捕人的事實!我的思路因此轟毀,後來便時常用了懷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無條件的敬畏了。然而此後也還為初初上陣的青年們呐喊幾聲,不過也沒有什麼大幫助。
這集子裏所有的,大概是兩年中所作的全部,隻有書籍的序引,卻隻將覺得還有幾句話可供參考之作,選錄了幾篇。當翻檢書報時,一九二七年所寫而沒有編在《而已集》裏的東西,也忽然發見了一點,我想,大約《夜記》是因為原想另成一書,講演和通信是因為淺薄或不關緊要,所以那時不收在內的。
但現在又將這編在前麵,作為《而已集》的補遺了。我另有了一樣想頭,以為隻要看一篇講演和通信中所引的文章,便足可明白那時香港的麵目。我去講演,一共兩回,第一天是《老調子已經唱完》,現在尋不到底稿了,第二天便是這《無聲的中國》,粗淺平庸到這地步,而竟至於驚為“邪說”,禁止在報上登載的。是這樣的香港。但現在是這樣的香港幾乎要遍中國了。
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並且因此譯了一本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於別人——的隻信進化論的偏頗。但是,我將編《中國小說史略》時所集的材料,印為《小說舊聞鈔》,以省青年的檢查之力,而成仿吾以無產階級之名,指為“有閑”,而且“有閑”還至於有三個,卻是至今還不能完全忘卻的。我以為無產階級是不會有這樣鍛煉周納法的,他們沒有學過“刀筆”。編成而名之曰《三閑集》,尚以射仿吾也。
一九三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之夜,編訖並記。
①原文為《三閑集》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