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是將贈品送給蕭的儀式。這是由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戲子的臉譜的小模型,收在一個盒子裏。還有一種,聽說是演戲用的衣裳,但因為是用紙包好了的,所以沒有見。蕭很高興的接受了。據張若穀君後來發表出來的文章,則蕭還問了幾句話,張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蕭不聽見雲。但是,我實在也沒有聽見。
有人問他菜食主義的理由。這時很有了幾個來照照相的人,我想,我這煙卷的煙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麵的屋子去了。
還有麵會新聞記者的約束,三點光景便又回到孫夫人的家裏來。早有四五十個人在等候了,但放進的卻隻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個文士,新聞記者是中國的六人,英國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還有照相師三四個。
在後園的草地上,以蕭為中心,記者們排成半圓陣,替代著世界的周遊,開了記者的嘴臉展覽會。蕭又遇到了各色各樣的質問,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似乎並不想多話。但不說,記者們是決不幹休的,於是終於說起來了,說得一多,這回是記者那麵的筆記的分量,就漸漸的減少了下去。
我想,蕭並不是真的諷刺家,因為他就會說得那麼多。
試驗是大約四點半鍾完結的。蕭好像已經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內山書店裏去了。
第二天的新聞,卻比蕭的話還要出色得遠遠。在同一的時候,同一的地方,聽著同一的話,寫了出來的記事,卻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釋,也會由於聽者的耳朵,而變換花樣。例如,關於中國的政府罷,英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人應該挑選自己們所佩服的人,作為統治者;日本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政府有好幾個;漢字新聞的蕭,說的是凡是好政府,總不會得人民的歡心的。從這一點看起來,蕭就並不是諷刺家,而是一麵鏡。
但是,在新聞上的對於蕭的評論,大體是壞的。人們是各各去聽自己所喜歡的,有益的諷刺去的,而同時也給聽了自己所討厭的,有損的諷刺。於是就各各用了諷刺來諷刺道,蕭不過是一個諷刺家而已。
在諷刺競賽這一點上,我以為還是蕭這一麵偉大。
我對於蕭,什麼都沒有問;蕭對於我,也什麼都沒有問。不料木村君卻要我寫一篇蕭的印象記。別人做的印象記,我是常看的,寫得仿佛一見便窺見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實在佩服其觀察之銳敏。至於自己,卻連相書也沒有翻閱過,所以即使遇見了名人罷,倘要我滔滔的來說印象,可就窮矣了。
但是,因為是特地從東京到上海來要我寫的,我就隻得寄一點這樣的東西,算是一個對付。
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三夜。
①1933年2月17日,英國文學家蕭伯納訪滬,魯迅受日本改造社之托去訪問他,隨後參加了孫夫人(宋慶齡)家中的歡迎會,遂成此文。